第1章 死亡與重生

死亡與重生

老皇帝躺在清溪書屋的床上,意識昏昏沉沉。

屋外聲音嘈雜得很,他想睜眼看看誰在喧嘩。

他還沒死呢,是誰膽敢在他的寝殿附近如此放肆?

奈何不管用了多大勁,眼皮子卻如何都睜不開,這下子老皇帝只覺得自己怕是真的要死了。

外面聲音不小,老皇帝聽見了!

那一群逆子在外面争誰是皇帝。

他的表弟親口說:老四人品貴重,可當大任。

老皇帝死死憋住最後一口氣,他嘴張着,喘着粗氣說:“扶朕起來。”

“去叫胤礽。”

他要去見胤礽!

他不想管誰當皇帝了,讓那些逆子各憑本事争去吧。

他只想臨死之前,再見一見那個不孝子。那個被他二立二廢的太子,才是他這輩子唯一挂念的兒子。

老皇帝腦子發昏,一心只想着去見兒子。然而還沒見到人,也不知想到了什麽,嘴裏又囔囔道:“不不不,不能見。”

“朕不能見他。”

“快,讓他去鄭家莊王府,那裏什麽都有,他會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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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眼角滑出一滴淚,他覺得這是自己能為廢太子做的最後一件事。

然而沒人聽得到老皇帝的聲音。

老皇帝聲音小,就算湊到他嘴邊去聽,也聽不見奄奄一息的皇帝在說什麽。

更何況,老皇帝瀕死之際,仍沒有寫遺诏!

天大的機會在前,但凡心有帝位的皇子都不會放棄這個機會。

老皇帝仿佛也意識到了什麽,他大限将至了。

人之将死,老皇帝不禁回想自己這一生,八歲登基,十四歲親政,當了六十一年的皇帝。

從意氣風發到如今奄奄一息,可真久啊。

臨死之際,老皇帝難得自省:玄烨,你甘心這麽死去嗎?

自然是不甘心的。

後世會如何評價他?是明君還是昏君?

一手養大的廢太子尚且還被圈禁在鹹安宮裏頭,新帝會好好待他嗎?會讓廢太子搬去鄭家莊住嗎?

然而不甘心又能如何?這一輩子要到頭了。

史載: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帝崩于暢春園清溪書屋。

康熙意識再次回籠之際,睜眼卻不是陰曹地府,也不曾見黑白無常,反而發現自己身處乾清宮。

忽地聽到鳴鞭三聲響,康熙心裏升起些許疑惑,于是徑直向外走去。一出乾清宮,正看見新帝的登基大典。

康熙覺得有些詭異,手向身旁的牆面摸去,卻發現手掌可以沒入牆壁。

他環顧四周,發現諸位大臣、侍衛太監也全都視他不見。

康熙福至心靈,心下道:看來自己如今倒是成了鬼。只是既成了鬼,又不曾見鬼差,倒是頗為遺憾。

康熙對觀看新帝的登基大典毫無興趣,反倒是記挂廢太子胤礽。

他臨死之前,鄭家莊行宮與王府雖大體修建完畢,他也有那個心讓胤礽搬過去住,但到底是沒有尋到一個合适的時機下了明旨,也不知道新帝會不會讓胤礽居住。

說起廢太子胤礽,康熙只覺得他對胤礽是又愛又恨。

胤礽啊,是他寵愛了幾十年的兒子,更是他到死都放不下的兒子。

他認為自己将所有的東西都給了胤礽,然而他們還是走到了這個地步,可見是天意弄人,

二立二廢,亘古未有。

說一千道一萬,是他愧對胤礽。以至于生前死後,他都放不下胤礽。

鹹安宮離乾清宮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中間只隔着西六宮幾座宮殿。将胤礽關在此處的時候,他在想什麽呢?

康熙心裏萬分複雜,越過月華門,一路來到鹹安宮。站在鹹安宮門外,他竟有些害怕看見胤礽怨恨的臉。畢竟自胤礽被拘禁後,他完全剝奪了那孩子的自由,安排了許多人盯着胤礽的一言一行。

歷朝歷代的廢太子大都被貶到封地去,但他做不到。

他不可能将胤礽送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去。

胤礽在他眼皮子底下長大,他幾十年的心血都灑在胤礽身上。

就算最後他徹底廢了胤礽,也要讓胤礽留在他的掌控範圍內。只有在他身邊,他才能放心得下。

站了許久,康熙到底還是直接擡腿進了鹹安宮。

自從康熙駕崩,胤礽無論是身體也好,還是精氣神也罷,都一下子垮了。

此刻他正躺在床上,面無表情地聽着外面的太監宮女低聲讨論新帝是曾經的四阿哥胤禛這一大事。

對胤礽來說,他對哪個兄弟登基根本不關心。

他不曾後悔自己做的那些事,但唯一沒想到的是康熙逝世前竟然連最後一面都不曾見他。

憑什麽?他是有錯,難道皇父就沒有嗎?

他們父子倆變成這樣,又不是全因為他。

想到此,胤礽閉上了眼。

到底還是他不夠狠心,不像他皇父一樣能拿着親生兒子養蠱。

對胤礽而言,康熙是君、是父,他是臣、是子。

他曾數十年享受康熙獨一無二的關愛,也對皇父充滿孺慕之情。

可他也曾将康熙氣到昏厥,覺得皇父沒有真心。

在鹹安宮這麽多年,他恨皇父不信他,也怨皇父圈禁他,可他也想皇父。

昔年父慈子孝的畫面轉眼變成父子相疑。

胤礽想到此,不知何時竟落下淚來,不由得低低叫了一聲:“皇父,兒臣如今便是想見您,也見不到了。”

康熙站在胤礽床邊,聽着胤礽這話,想伸手抹去胤礽眼角與臉龐的淚水。然而他腦子裏頓時閃過手掌穿牆而過的畫面,便放下了手。

新帝的登基大典就這樣結束了,康熙也就留在了鹹安宮,陪着胤礽。

新帝登基後,胤礽的長子很快被封為了多羅理郡王,并順着新帝的意思帶着自己的妻兒等一衆人員搬到了鄭家莊。

胤礽卻仍被關在鹹安宮內不得出。

康熙自己當了一輩子皇帝,倒是理解新帝。而且新帝實在不是個大度人,繼續關着就關着吧,只要不克扣胤礽的待遇便成了。

然而當康熙聽到新帝将仁孝皇後的封號改為孝誠仁皇後時,還是氣着了。他欽定皇後的谥號為仁孝,若是想以孝誠為谥號,還用得着後世皇帝改嗎?

胤礽倒是對這些事情無所謂,他早就做好了這一生都被困在鹹安宮的準備。但聽到皇額娘的谥號都被改了,胤礽終究免不了心裏有氣,卻礙于形勢只能暗諷道:皇父,你看看自己選的好皇帝,可曾想過有今日這一出。

康熙親自教養胤礽多年,自然看懂了胤礽這番嘲諷,本想說些什麽,卻因為自己如今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終是閉上嘴。

直到胤礽聽到新帝将有些兄弟抄家奪爵拘禁才心有戚戚,不禁想起他與新帝昔年關系一般,也不知最後自己是何下場。

然而胤礽轉念又一想,新帝這個牆頭草奪位的時候,他都被皇父圈起來了。如今新帝縱然心裏有氣,也撒不到他身上。

雖然胤礽自我寬慰了一番,但到底還是心下難平。

在這兩年內,康熙眼睜睜看着胤礽的身體一點點破敗下去,屬實是心疼得緊。

昔年他還在位時,胤礽何曾過得這麽委屈。胤礽在鹹安宮,但凡鬧出一點事來,哪怕他不在京城都會親自過問。

然而看着現在的胤礽纏綿病榻,康熙只覺得心如刀割。

康熙後悔了,是真後悔了。

後悔自己當年沒有教好這孩子,後悔自己年紀越大疑心越重,以至于父子倆到死不能相見。

從他死到現在,才過了幾年啊?

也不過兩年,胤礽的身體就已經壞成個樣子。

康熙甚至隐隐有種感覺,他兒子胤礽活不到雍正三年。

雍正二年十二月十三日,胤礽病得越發厲害,雖然有太醫診治,卻已經是藥石惘效了。

胤礽躺在床上恍惚間竟覺得自己臨死前看見了康熙,不禁喃喃道:“皇父、皇父。”

康熙坐在床邊,一手虛握住胤礽的手,另一只手搭在胤礽的左肩,回應道:“胤礽,皇父在呢,別怕。”

胤禛也聽太監說胤礽病重,且太醫已經暗示可以準備後事。

他思及此,一邊着大臣安排胤礽後事,另一邊想着胤礽去世後,該給他這位前太子二哥追封什麽爵位。

胤礽在床榻上僅僅挨了兩天,便重病而去,死前還托人給胤禛帶話,說自己是大不孝之人。

康熙聽此言,只淚流滿面。

可已然成鬼,又何曾有淚。

縱然康熙心知這是胤礽死前為了子女求情的面子話,但還是覺得胤礽受了天大的委屈。

畢竟胤礽一輩子就沒有跟別人低過頭,被逼急了寧願裝瘋賣傻也不願意低頭認錯。

此刻見胤礽如此表現,康熙是心痛難忍,只能安慰自己,事已至此,多想無益。

自從做好了胤礽病逝的準備,康熙便期盼着父子二人以鬼魂之态再續情誼。

胤礽頭七那日,魂魄渾渾噩噩離了身。

康熙身處靈堂,目睹了全程。

鬼氣森森,康熙也不心驚,只看着他兒子,頗為喜悅地叫了聲:“保成,是朕。”

胤礽一時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還來不及說話,就看見自己魂魄逐漸四散開來。當下他就有些驚慌失措,一臉焦急地望向康熙:“皇父,我這是怎麽了?”

康熙也不知道是如何一回事,但一個詞猛然闖進他的腦海,他頓時就膽顫心驚地說道:“是魂飛魄散?”

胤礽聽到這話,只覺得倒也不錯,目光直視康熙,語氣十分怨憤:“皇父,但願我下輩子與您再無瓜葛,省得您至死都不願意見我。”

他話音一落,當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瞬間,靈堂只剩下康熙孤零零站在那裏。

事情發生得太快,徒留下康熙一句話:朕沒有不願意。

這話消散在空氣裏,沒有入了胤礽的耳裏。

康熙靠在胤礽的棺材上,身體緩緩滑落到地面,眼神空落落地重複道:“朕沒有不願意見你。”

康熙一想到胤礽聽不見這話,只覺得他兒子對他是失望透頂,一連多日康熙都覺得自己怕是也要魂飛魄散了。

這樣也好。

前塵往事,我們父子誰都不再追究。

自從胤礽離世,康熙走遍了鹹安宮的每一個角落。他的太子胤礽在這裏度過了十二年,可真久啊。

自鹹安宮出來,康熙突然覺得這紫禁城太大了,大到他如今竟無處可去,走走停停竟來到了毓慶宮。

毓慶宮啊,是他親自讓人整修的太子宮。

胤礽在這裏住了很久,現在他覺得這地方不吉利。

于是康熙轉身就走,從日精門回了乾清宮。

康熙不禁想起胤礽小時候住在乾清宮的場景以及那段尚未變質的父子時光。

從前胤礽年紀小的時候,無論是去塞外還是江南、哪怕是巡幸畿甸,他都會帶上胤礽。

後來胤礽大了,他就讓胤礽在京城監國。他出征在外的時候,想胤礽,便讓胤礽送自己穿過的衣服來。

那時候,他們父子倆都不曾想過日後竟會如此。

“你兒子魂飛魄散,你想重來一次嗎?”

這聲音如雷貫耳,康熙只覺得渾身一震。環顧四周,卻發現沒有一人開口說話。

似乎是猜到了康熙心中的想法,那聲音繼續道:“我不是人。”

康熙心裏充滿了警惕之意,“你是何物?”。

他從前不信人有長生,也不信鬼神。只是如今自己這情況,倒是讓他摸不準這世間法。

“我是什麽你不必管,我只問你想不想回到過去改變你兒子的命運?”

這句話誘惑力太大,康熙十分心動。

他自信若是能重來一次,自然能教好胤礽,讓他順順利利登基,諸阿哥也不必為皇位搶得頭破血流,落得個不得好死的下場。

但康熙心知自古從未有這等好事,只怕自己要付出點代價,縱使自己有心談條件也身無長物,況且他連對方是人是鬼也不知道,因而只道:“有什麽代價?”

那聲音似乎是松了一口氣,不怕談條件,就怕不答應,“沒甚條件,你且去吧。”

話音一落,康熙就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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