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獸瞳
獸瞳
聽東方恒說他要離去,曲竹突地就想起來,自己的便宜徒弟到現在也還住在外院。
而和東方恒同期晉升為內門弟子的修士,早在被各峰主收下的第一天,就住進更寬闊安靜的個人房間。
東方恒嘴裏說的離開,除了是回竹院還能是哪?
曲竹僅僅代入一秒東方恒,就知道這些日子東方恒怕是一直被同屆的外門或張揚或暗暗地取笑,
他甚至能想象出他們嘲弄的聲音說——
東方恒升為內門弟子又怎麽樣?還不是和他們一個待遇?
于是下一秒,東方恒便從曲竹的眼中看出了同情。
同情他什麽?東方恒疑惑,若是他知道此刻的曲竹在想些什麽,大概會斟酌着反駁曲竹的話。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曲竹心中所想的那樣,是個人渣。
确實有人會譏諷東方恒,但那只是少數,而其他的大多數人都忙着自己的事,哪有時間管別人。
但不知曲竹所想的東方恒只遲疑地問:“師尊有事情要吩咐嗎?”
憐憫地盯了東方恒半晌,曲竹沉思片刻,問:“你現在還住在竹院?可有其他去處?”
“弟子無其他去處。”東方恒回答。
聞言,曲竹看東方恒的眼神更可憐了,他一邊掃視東方恒的模樣一邊思考。
雖然鷹峰崖确實裝修質樸簡陋,但總不至于連多一個人住的房間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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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好歹是自己的徒弟,住鷹峰崖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免得他回到竹院,又被其他人借着曲竹的名頭代為教訓。
主要這家夥乖聽話的,一看就好欺負。
曲竹看了看東方恒臉上尚存的淤青,說:“今天你将就着,先住外廳。“
住外廳?是指在主廳裏鋪被褥嗎?
東方恒微怔,随後眼睛彎了彎,他躬下身軀,拱手道:“多謝師尊。”
曲竹想了想,接着道:“你砍的那些木頭呢?”
東方恒:“師尊叫我砍得五十根木頭我都搬回來了,就在院落裏。”
剛剛進來的時候曲竹并沒有看到東方恒口中所說的木頭,想來是被少年搬去了個隐蔽的地方堆放着,不礙人的路和眼。
曲竹說:“那這些天你都住外廳,自己拿木頭去搭一個屋子。”
“不夠的話自己再去後山砍幾根,其他有什麽需要的材料自行去金匠閣拿。”
曲竹頓了頓:“……報我的名就行。”
“是!師尊。”東方恒眼中的笑意擴散,他随即等了會,見曲竹沒有其他的話要吩咐,便擡起眸,琥珀色的瞳孔第一次專注地與曲竹對視,認真道:“謝謝師尊的關懷。”
下午的陽光不如晌午的刺眼,明黃的光線溫柔地傾落,灑在黑發少年的淺色虹膜中,暈出柔和與清透的餘晖。
第一次直直與東方恒的視線撞上,曲竹微怔,他下意識觀察起徒弟的眼睛形狀,總覺得哪裏有些奇怪。
不是少年過淺的瞳仁,而是其他什麽東西。
盯了好一會,直到東方恒眼睫顫抖着收回視線,曲竹才恍然知道是哪裏奇怪。
與他人相比,黑發少年的眼眸裏總是浮着一層淺淺的水澤,濕漉漉的。
于是當東方恒盯着人看的時候,便總會讓人聯想起無害的動物。
像一只……小狗。
曲竹若無其事地抽回跑遠的思緒,回道:“這不是關懷,是明雪宗的潛規則。”
“放自己的徒弟住外院只能說明這個師傅家底貧窮,資源空虛。”
曲竹停滞半秒,繼續說:“雖然事實如此,但在外人面前,絕不能表現出自己的無能。”
說到這,曲竹想起什麽,不悅地盯着東方恒說:“你就是因為修為太低,才會被他人□□欺負。”
“而且如若你實力再高些,也不會三個月過去,臉上還頂着難看的淤青。”
越說,曲竹的情緒愈加煩躁,最後,他幹脆冷着聲音催促道:“愣着幹什麽?還不快去修煉?”
“是!弟子謹遵師尊教誨!”一滴薄汗從東方恒的鬓角流下,他應和了一句便快步離去。
見東方恒迅速消失的背影,曲竹冷哼一聲,他而後走回卧室,幾息間就進入冥想狀态。
沒了陣法的隔絕,外界的靈力自然比清心洞充沛。
可是以曲竹現在羸弱的軀體,即便他汲取的靈力比之前濃郁了數倍,對曲竹來說還是遠遠不夠。
而且,曲竹只修煉一會,便明顯感覺自己的經脈一抽一抽地疼,恍若每條筋脈上都布着瀕臨撕裂的傷痕。
于是三個時辰過後,曲竹滿頭大汗地睜開眼,他心髒跳得極快,似才從劇烈的運動中抽離。
任由汗水劃過發白的臉頰與唇瓣,曲竹閉上眼,深呼吸數百次,才讓因疼痛而不停戰栗的身體逐漸平息。
即便是習慣忍耐疼痛的曲竹,也難以再次面對這種臨近人體極限的劇痛,更何況,他才修補三分之一的經脈也承受不住更多的靈氣。
……不能再繼續修煉了。
曲竹煩悶地擡起頭,烏黑的瞳孔晦暗不明。
許久,他吃下一顆陸雲渺給的藥丸,不穩地走出室內。
一到室外,裹着夜色的涼風便侵襲過曲竹的身體,稍稍冷卻了些曲竹因劇痛而發燙的身子。
曲竹呼了口氣,他閉上眼,靜靜感受微風的吹拂,待額上汗珠近乎被風吹幹透後,曲竹才重新睜開眼環顧四周——
東方恒不在他肉眼可見的地方。
曲竹蹙了蹙眉,那小子跑哪去了?不會只是表面答應他住鷹峰崖,實則跑回竹院去了?
思緒剛落,一道極淡的劍光便倏地跑進曲竹的餘光。
曲竹微頓,随即側眸虛起眼,在剛剛光影閃過的地方隐隐瞧見一個晃動的人影。
這個時間還在鷹峰崖的,只能是東方恒了。
于是曲竹緩步走了過去,眼中的人影漸漸清晰。
落葉飄灑,發絲飛舞。
黑夜中,少年的目光如炬,他緊握劍柄,身姿挺拔利落,将劍尖穩準狠地刺入每一片翩飛的綠葉!
但同時,黑發少年也在劍尖覆了一層薄薄的靈氣,所以即使劍尖準确地紮在了葉片上,也只在其上剮蹭出一道清淺的痕跡!
只随意看了一會,曲竹便看出東方恒的眼力與對靈力的控制力确實在同齡人之上。
好歹不是一無是處。
曲竹的臉色稍緩,他又觀看了一會,便擡步淡淡出聲,“你的握劍姿勢有問題。”
“師尊?你怎麽來了?”東方恒被突然出聲的曲竹吓了一跳,他眨了眨眼,旋即收起揮劍的姿勢,盯着曲竹的靠近。
曲竹随意道:“來看看我不争氣的弟子。”
說罷,他走至東方恒的身側說:“擡起右手。”
東方恒點了點頭,乖巧地擡起握着靈劍的右手。
而後下一秒,東方恒心髒一跳,低頭看着他手背上多出來的一只清涼手掌,并且緊接着,一個溫暖的胸膛也貼上了他的背部。
淡淡的香氣瞬時飄至東方恒的鼻中,他渾身變得有些僵硬,眸子也不自在地顫動起來。
“放松。”曲竹蹙了蹙眉,他試着擡了擡少年繃緊的胳膊,但不知是他身體虛弱還是東方恒的身體比他想象中強壯,曲竹竟一時沒有辦法讓東方恒的手臂挪動半分。
可明明東方恒看起來也就比他堅實一些……怎麽會……
曲竹心生郁氣的想,肯定是因為最近自己的身體過于虛弱。
“放松!”曲竹皺着眉命令道。
“……是。”東方恒深呼口氣,努力地放松全身,好一會,他才讓自己的手臂能跟随曲竹的引領移動。
“拇指屈壓,放于食指的第二指關節上,其餘四指……”
與平日不同,教導時的曲竹神情認真,聲音和緩平穩,隐約間,似乎還帶着幾分說不清的柔色,而且每當曲竹吐一個字,便有溫熱的氣息鋪灑在東方恒的耳廓。
太近了,近到東方恒側過眼,就能看見曲竹專注的眉眼、看見男人根根分明的纖長睫羽、看見他尾部上翹的如小貓一般的眼睛。
東方恒有些心不在焉,他明顯感覺到自己耳廓正逐漸發熱,散發出不同尋常的溫度。
而師尊那雙漂亮深邃的烏眸不久便擡起來,東方恒的眼睫顫了顫,視線不動聲色地轉向前方。
曲竹:“聽懂了嗎?”
只聽了曲竹前幾句話的東方恒哪記得住曲竹後面說了什麽,他低頭,裝作一副沮喪的模樣,說:“弟子愚鈍,不明白師尊話裏的深意,可否……”
“可否請師尊再細細解說一遍?”
說到這,東方恒原以為曲竹會表露出煩躁的表情,沒成想,男人卻露出了一臉果不其然的表情。
曲竹:“我就知道你沒聽明白。”
東方恒頓住,即刻明白自己在師尊心裏的形象已經變成了一個笨拙遲鈍的人。
“我再說一遍,拇指……”被要求再說一遍,曲竹自然心生不滿,可眼前這人既已是他的徒弟,此刻又是他自己主動上前教導,曲竹便壓下了不耐,提起耐心仔細述說。
一邊說曲竹一邊親自示範,一個時辰過後,在曲竹的耐心即将消耗殆盡時,東方恒才一臉恍然地表示自己明白了。
“你真是……”曲竹的表情顯然比一個時辰前黑了不少,他原本以為至多描述三遍東方恒便會理解,可一直到現在,他起碼說上了數十遍!
曲竹自知悟性低,別人需要練十遍的法術他要練上百遍,但一個簡單的握劍姿勢,就算是他,也只學了半個時辰就悟了大半。
結果眼前這人,花了比他還要多一倍的時間才學會!
“我真的是什麽?”張開的五指完美地按照曲竹的言語扣在劍柄上,東方恒眨了眨眼,一臉疑惑加無辜地詢問。
“……罷了。”盯着東方恒清澈的眼,曲竹深呼口氣,冷着臉道:“今日到此為止。”
說罷,不待東方恒回應,曲竹扭頭就走。
像生怕被人叫停般,男人的腳步一點都沒見停歇,一路走出東方恒的視野範圍。
半晌,再看不見曲竹的身影,東方恒收回視線,轉而看向自己手中的劍柄。
靜靜地盯了一會,東方恒轉了轉手腕,看似随意地一揮。
一道無痕的劍氣猛地劃過!吹散周身落葉的同時,直直沖向近處一棵大樹的枝幹!
“啾!——”
一聲短促的鳴叫連着撲騰翅膀的聲音響起,枝幹上,一個驀然騰空的渾圓小身影與劍氣擦身而過!
數片青色的羽毛翩然落地,東方恒側過眸,擡起的修長指根上停留住一只小小的青鳥。
“你來幹什麽?”與曲竹對話時全然不同,東方恒的語氣冷漠,垂下的眼裏不再有曲竹熟悉的純粹。
“啾,啾啾。”青鳥叽叽喳喳地叫着。
“我知道,不用你來提醒我。”說完,東方恒就收回手,将匆忙揮動翅膀升空的青鳥甩在身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緩步走出樹蔭茂盛之地,月色籠罩下,東方恒琥珀色的瞳孔變成動物一般的豎瞳,像寶石般澄澈,又像星空般璀璨。
而在他駐足遙望曲竹的住所時,少年若有所思的虹膜間,又掠過一縷鮮豔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