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舊事
舊事
沙沙的腳步聲淺淡且平穩,曲竹刻意避開人多的場所,漫無目的地閑逛着。
曲竹原是想回主屋的,但走到一半,他突地便感到無所事事起來。
到金丹期這個修為,修士的生理欲望便會因體內足夠的天地靈氣直線下跌,不管是食欲、或是睡眠,亦或是其他的什麽欲望。
除非修士自己心生強烈的欲望,否則身體無論如何都沒有太大的反應。
因此,現階段無法繼續修煉的曲竹由衷地感覺到了無趣,他簡單思索片刻,果斷放棄回頭教導徒弟的想法,然後調轉步伐,專門走人少的小道。
走着走着,曲竹便走到了後山某處,他仰起頭瞅了瞅,選了一棵樹施法飛了上去。
濃密的枝葉交叉遮蔽,曲竹坐在一根粗大的枝幹上,難得地看起風景來。
三個月前來的那晚曲竹沒有仔細看,如今掃視一番,曲竹才發現後山與清心洞一樣,幾乎沒有半點變化,除了幾棵愈加粗壯的樹幹,一切都恍若記憶中的模樣。
就連那個人……
那個人……
曲竹虛起眼,極好的視力穿過數棵高大樹木的遮掩,停留在後山豢養築基期妖獸的中心區域與外圈區域的邊緣——
那裏……有兩個正緩慢走動的身影,其中之一是曲竹極為熟悉的,三個月前才見過一面的明雪宗宗主陸雲渺。
陸雲渺怎麽會在後山?
而且走在他旁邊的,似乎是一個身姿曼妙的女性,這女子……也有些眼熟。
曲竹再度虛了虛眼,卻因為距離太遠,怎麽也無法看清女子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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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曲竹又盯了一分鐘,直到實在無法從他認識的人中挖掘出一個與該女子身姿相契合的人,才幹脆地放棄了。
曲竹轉過視線,爽快地擦去自己腦中的疑惑,不再看人,而是安穩地依靠在樹幹上,享受風的吹拂與周遭靜谧寧和的風景。
曲竹已經過了對什麽都好奇的階段。
在這個世界上,好奇只會讓自己死得更快,而曲竹暫時壓下了對死亡的興趣,只求能在修仙之路上走得更高更遠……
對,更高更遠……
曲竹閉上眼,他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耳中的聲音也逐漸變得飄遠。
隐約間,他好似聽到了一種空闊的聲音。
沙沙……沙沙……
沙沙……
清淺的腳步聲緩步停留在被雨淋濕的土壤上,黑色的鞋底微微下陷,粘上不淨的泥水。
幾縷墨色的發絲垂落,少年低下頭,眼神平靜地凝視仰躺在泥濘中的人。
泥濘中的人渾身裹滿髒污,手臂與腹部流出的血沫被雨水沖淡,混進地面擴散的水波中。
若不是這人還在上下起伏的胸膛,粗粗一看,他便好像是死了,死在一具龐大的妖獸屍體旁邊。
妖獸的屍體上沒有任何兵器劃過的痕跡,唯一存在的,只有被狠狠擊打過的拳頭印記!
妖獸是被人活活打死的——被一個從未修煉過體術的煉氣期修士。
少年垂下的眼眸平靜,看不出一分一毫的情緒,他蹲下身,指尖凝結靈氣,招來一層透明的薄膜像傘一樣擋在兩人的頭頂。
“……醒醒。”少年的語氣清冷,修長的手指靠近地上人的鼻子,感受他微弱的鼻息。
還沒死……但離死不遠了。
少年想了想,伸出手,想握住地上人的手臂,讓其坐起身子好背在背上。
可他的指尖剛觸碰到地上人纖瘦的腕部,一道自嗓子眼裏擠出來的嘶啞低吼便傳進他的耳中!
“滾,滾開!”
“離我遠點!”
随着這幾聲出口,地上人胸膛起伏的頻率驟然加速,他原本閉上的眼也不知何時睜大,渙散的眼直直朝着少年的方向。
“……”少年頓了頓,接着語氣冰冷,不甚耐煩地道:“你想死別死在明雪宗。”
“出了明雪宗,你想死在哪裏都可以。”
說着,少年便強行拉起地上人的身體,握住地上人手腕的一瞬間,少年便感到他的顫抖,也感受到他腕部凸起的骨頭。
好瘦,這種感覺在将地上人背在背上的時候尤為強烈。
他的全身都恍若棉花一般,輕飄飄的,只背部硌人的分明骨頭,告訴少年他背上确實有一個人全部的重量。
将地上人背起、視線翻轉的時刻,地上人似乎晃了神,直到抵在少年背上緩了一會,他才明白自己剛剛說了什麽。
“……對不起。”喃喃的聲音從耳畔灌入,少年不吭聲,背着他,用法力喚來靈劍橫在腳下。
“對不起……”耳側又傳來一聲輕語,緊接着,綿延的對不起便傳進少年耳中。
“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真的錯了!”背上的人回歸一秒的理智好像再度溜走,他神色恍惚,破口的臉頰與撕裂的嘴角作出一個不知所措到極致的表情。
“錯在哪……”
“不知道……我錯在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好痛……真的好痛。”
“讓我死吧……不,我還不能死……死……還不能……”
不成句的話語不斷響在少年耳側,而且明明他一直豎起擋雨的薄膜,可依然有水潤的涼意直直往他的領口鑽。
少年側過頭,映入眼簾的便是一雙盛滿淚水的眼。
背上人的雙手環緊他的脖頸,仿佛小孩般哭得泣不成聲,就連那微微上翹的眼尾,都哭得發紅。
“我不能死……我還不能死……”
“我還要……”
找到那個人!
曲竹閉着的眼驀地睜開!他倏地坐起身,額頭與臉頰擦過有些粗粝的枝葉,瞬間,陌生的觸感喚回曲竹的記憶。
對,他剛剛躺在樹幹上,然後……不知何時便睡着了……
而且……還做了一個夢。
破碎的陽光穿過樹葉的遮擋來到曲竹的臉龐,曲竹微微擡起眼,有些失神地望向遼闊碧藍的天空。
看來他這一覺還睡得不短,一覺起來就不見黑夜。
盯了一會上空,曲竹突地想起什麽,他繼而瞭望遠處,看了一會沒見到陸雲渺後才身法輕盈地跳了下來。
腳底踏在實地上,曲竹才有了些從朦胧夢中徹底清醒過來的感覺。
他已經許久未曾做過夢,只三個月前禁閉期無聊才多睡了一些,其餘的時刻,曲竹基本都只淺眠半個時辰左右。
而連這淺眠,曲竹都是在有意識地緩慢吐納中度過。
所以這麽清晰的夢對曲竹來說,已經有數十年未曾見過。
只是……沒想到這麽久違的夢境中,居然會出現陸雲渺少年時的模樣——
還是他們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如夢中一樣,他們兩人的初遇并不是在什麽愉快的情況下,曲竹只要一回憶,就忍不住連連皺眉。
那日,他傷得很重,說來好笑,重傷的原因不過是那時膽小怯懦的他,被同屆的修士搶走了武器與法器和……另一個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的東西。
同屆的修士臉上帶着愉悅的笑,攤開的掌心抛着一條亮晶晶的長命鎖說,只要他去後山待一個時辰就還給他。
曲竹紅着眼乖乖地去了,什麽也沒有帶。
他膽戰心驚地找了個最邊緣的角落躲起來,按理說,曲竹只需邁出十步就可以離開後山的地方是不會有危險的妖獸出沒的,可他僅僅待了十分鐘,地面就轟然地抖了一下!
再後來的事,就是夢中的樣子,被追得走投無路的曲竹不知哪裏來的勇氣與力氣,他腦袋發空,胡亂揮出拳頭,幾分鐘後,與哀嚎的妖獸齊齊癱倒在地。
然後,他模糊的視線裏就出現了冷着一張臉的陸雲渺。
那會的陸雲渺,不知為何也屬于外門弟子的一員,并且無人知道他便是宗主唯一的親兒子。
可即便在外門,沒有內門豐富的修煉資源,憑借自己超乎常人的天賦,陸雲渺的大名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每每想到這,曲竹就心頭不快,在他看來,陸雲渺到外門生活,就是想扮豬吃老虎,為自己博得名氣。
呵……裝模作樣的家夥。
仔細算來,陸雲渺還比他小兩屆,年齡上便小了差不多五歲左右。
不過對修仙者來說,五歲的年齡差近乎等于沒有……想到這,曲竹突然想起自己昨日瞟見的那位女子。
他倏地恍然,扳起手指算了算,算到自己現在差不多三百出頭的樣子。
三百歲……早就到該找道侶的年紀了。
陸雲渺那家夥作為宗主天天不是忙于修煉就是忙于正事,哪有時間和女子在後山散步。
想來想去,還是因為情愛之事最合理。
曲竹呵笑出聲,踏步走進主屋。
他一進去,就看到自己的徒弟一臉為難地站在卧室門前,擡起的手糾結地似敲非敲,而徒弟的旁邊,正站在一位不熟的人。
那人一眼就看到曲竹的到來,他忙後退一步拱手說:“見過曲峰主,陳某是陸宗主派來傳達指令的。”
陸雲渺?
曲竹剛剛還在想着他,怎地忽然就有源自陸雲渺的指令來找他了?
曲竹用眼神示意東方恒站一邊,随即張嘴,便想開口問陸雲渺為什麽不自己來。
可話到嘴邊,曲竹就想起自己昨日見過的畫面。
也是,陸雲渺确實很忙。
曲竹平淡着聲音問:“什麽事?”
陳某忙道:“陸宗主說,連霧山一個月前新開了一處秘境。他和其餘各宗宗主探明得知秘境只允許元嬰期以下的修士進入,所以……”
“不去。”懶得繼續聽他說話,曲竹直接開口打斷。
陳某愣住,嗓音裏多了幾分慌亂,“陸宗主說此次主要是為了鍛煉新收的內門弟子,而每個弟子都需要有師傅或師兄的帶領。”
“鷹峰崖只有你們兩人,所以……”
曲竹不耐的哦了一聲,道:“那就讓東方恒自己去。”
東方恒的呼吸一頓,盯着曲竹的眼微微瞪大。
讓他一個人去金丹期級別的秘境……東方恒的心直往下沉。
而曲竹瞥過來的眼神冷漠,他冷聲道:“怎麽?不能自己一個人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