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失望

失望

曲竹聽說,東方恒是窮鄉辟嶺出來的山野小子。

他家境貧寒,父母雙亡,一個人艱難地長大,沒感受過誰才是真的對他好實屬正常。

明雪宗裏,衛淩雪是各峰主中名聲最好的一位,對手下的弟子一視同仁,不管是普通還是稀缺的資源都是平分,從沒聽過有人說她偏心。

衛淩雪是個好師傅。

東方恒這個固執單純的性子,也适合當她的徒弟。

曲竹啓開唇,剛想繼續說,就被東方恒的話語打斷。

透過紙窗的白日亮光在少年的瞳仁中暈出金色的光,東方恒不避不閃地對上曲竹的眸子,說:“師尊的話都是假設,或許衛峰主真的很好,但現在……”

“我只知道我被師尊收為了徒,也切實地感受到師尊的好。”

“或許別人口中的師尊是個麻煩暴戾的人,但他們通通只是道聽途說罷了。”

“只有真正經歷到的人知道什麽是事實。”東方恒低下頭,琥珀色的眼中浮現一抹笑意,“再說了,師尊說衛峰主很好,那不也是道聽途說嗎?”

“想去衛峰主門下的修士數不勝數,其中不乏有很多天賦極好的人。”

“我只是個資質平凡的普通修士,有什麽值得衛峰主特意找陸宗主要的?”

“萬一我去了,衛峰主卻不是其餘人口中的那樣。那我豈不是失去了一個對我好的師尊,反而因為虛假的謠言進了一個……”

“陷阱”兩個字東方恒還未說出口,便被曲竹驀地打斷。

曲竹蹙起眉,神識掃了掃門外,随即朝東方恒提醒道:“注意言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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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話被別人聽去,曲竹自是無所謂別人對他的态度。

可東方恒不一樣,他只是一個煉氣八段的普通修士,一個任人欺淩的存在。

“抱歉。”東方恒恍然,道歉說:“師尊說的對,弟子不該胡亂猜測。”

不過……

聽了東方恒一番話,曲竹終于覺出衛淩雪的所作所為哪裏不太對勁了。

是呀,東方恒不過一個下品靈根,衛淩雪為何會特意找曲竹同他交換。

若說東方恒刻苦努力,也不是一個能足夠讓人信服的理由。

明雪宗勤勉的修士不計其數,其中資質比東方恒好的人更是衆多。

衛淩雪……到底是瞧了上東方恒什麽?

曲竹思索半天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但不論有何目的,想來衛淩雪這麽一個位高權重的人也不必加害一個明雪宗的普通弟子。

于是曲竹認真道:“只是婉拒而已,關于衛峰主收不收徒應該還有回旋的餘地。”

“衛峰主真的很好,你這幾日再好好想想。”

曲竹不知想起什麽,呵笑一聲:“你可別拒絕幾日後,又後悔起來,覺得我哪裏都比不上衛峰主。”

聽到這話,東方恒連忙搖頭,“我不會的,在我心裏,師尊哪哪都比衛峰主好。”

聞言,曲竹不适地皺了皺眉,“別說這麽肉麻的話。”

“況且你也就現在是這麽想。人的想法總是變得很快,上一秒你或許還說我好,下一秒……”曲竹嗤了一聲,眉宇間多了幾分戾氣。

見狀,東方恒搖了搖頭,剛想說自己一定不會,他就發現自己的言語确實同曲竹所說的那樣太不值得信任。

只有時間能證明一切。

東方恒便收回了原來想說的話,他心裏雖想着不會去挽回衛峰主,嘴裏卻認真道:“我會好好考慮的。”

曲竹淡淡嗯了一聲,他收起藥膏,将其遞到東方恒的手上說:“剩下的你自己回去抹,之後的比賽便退了吧。”

東方恒怔住,“能退嗎?”

“為何不能?”曲竹挑眉,“你受了重傷自然可以退賽,在這一點上明雪宗還算人性。”

若說參賽前東方恒必定一口就會同意曲竹退賽的話,可現在,經歷過宗門大比的一早上,他所聽到的不是衆人對曲竹的瞧不起就是一些侮辱的難聽詞彙。

即便他實力不強,但拼着一股力,也大概率能在煉氣段位得到一個較好的名次。

得了名次,或許就能讓其他人發現師尊是個愛惜弟子也會悉心教導弟子的人,這樣一來,他們對師尊的态度也會好一些。

于是東方恒遲疑地說:“師尊,我的傷還不至于到上不了場的程度,對付一些實力差不多……”

“你想死嗎?”曲竹不耐地打斷了東方恒的話。

東方恒想了想說:“如果真的再遇到和今天一樣的危險,陸宗主也會……”

“如果陸雲渺出手慢了,你怎麽辦?”曲竹再一次冷冰冰地出口打斷。

無人能時時都觀察那麽多擂臺上發生的各種狀況,尤其是發生在靜谧無聲中的……

譬如……

忽然之間直沖腦門的憤怒便可以讓一個人不動聲色地眨眼間除掉面前的對手。

四濺的血液自曲竹的回憶中掠過。

曲竹的神色一冷,他盯着東方恒還尚有疑慮的臉,冷漠道:“你想去就去吧。”

這小子這麽固執,真死了也與他無關。

曲竹懶得再勸,直接閉上了眼。

東方恒有些搞不明白曲竹突然的态度轉變,或許因為師尊今日太累了?

但……師尊也算是同意了吧。

于是東方恒拱了拱手,禮貌地照常說了一句多謝師尊便快步退下。

房間中屬于另一人的氣息消失,曲竹緩緩睜開眼,烏黑的眸中滿是戾氣。

自想象出東方恒在擂臺上慘死的畫面,他的腦中便不由自主地不斷閃回那年宗門大比上發生的事。

一片空白的腦子、滴落鮮血的利劍、失去生命的對手。

曲竹垂下頭,眸子靜谧,莫名地,竟然自那有些模糊的記憶裏挖掘出些熟悉的跡象來。

熟悉到……他前些日子體會了數遍。

一次是砍斷欺辱東方恒那混人的腿,一次是秘境中取走方貝鴻那混蛋的性命。

曲竹仔細地對比了一番這三次事件中自己的情緒起伏,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地,發現這三者間自己的情緒轉化居然相差不大。

難道說……

早在兩百多年前,他便已經心魔入體?

而直到前些日子,他腦中的心魔才逐漸成長起來,變得具有自己的意識?

曲竹的心思微沉,他第一次開始仔細回憶起那年的宗門大比。

*

起初,曲竹并不想參與宗門大比。

可直到那天,他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何時被他人報了上去。

而當年長修士念出他名字的一瞬間,曲竹明明白白地聽到了方貝鴻等人不加掩飾的嘲笑,他瞬間便明白了到底是怎麽回事。

曲竹抿了抿唇,被迫上了場。

比賽的次序也被方貝鴻等人私底下做了手段,于是曲竹的第一場對手便是方貝鴻小弟中的一人。

一上場,熟悉的嘲笑與肮髒話語就直鑽曲竹的耳膜。

曲竹握緊劍柄,眼神微沉,一聲不吭地沖了上去!

可前幾年,曲竹借着邱舒烨不要的藥草靈寶,再加上自己的勤奮,修為在外院中還算排名前列。

但幾年後的現在,因天生的靈根差別,曲竹的實力與其他人越拉越大,逐漸被他人甩在身後。

而曲竹與別人的差別,是他得努力好幾十年或許才能追趕上的。

于是曲竹在擂臺上近乎被對手當動物耍,他的攻勢如綿軟軟的拳頭,躲閃也如慢吞吞的烏龜。

不過一會的時間,曲竹就滿頭大汗、渾身是傷,還不得不聽對手口中腌臜的話。

曲竹腦中憤怒的氣焰越來越盛,卻對調笑的對手毫無反抗之力。

莫名的沖動如烈毒一般迅猛地流經曲竹所有的血脈,曲竹直勾勾地盯着面前大笑的對手,腦子在某一刻突地斷了線,變成白茫茫一片。

等曲竹再清醒之後,他粗喘着氣,身體因勞累而顫抖,迷茫地看着不知何時出現在擂臺上的第三人——

陸雲渺。

陸雲渺怎麽會在擂臺上?

疑惑剛閃過曲竹的腦中,他便對上轉過頭後、陸雲渺努力裝作平靜卻不掩震驚的眼。

陸雲渺在震驚什麽?

曲竹困惑地低下頭,順着陸雲渺的視線看去,便看到自己抖動的手臂上染有一條細長的放射狀血線,而他的掌心、劍鋒上也滿是惹眼的紅。

他做了什麽?

曲竹對剛剛發生的一切沒有任何印象,直到他迷惘地擡起眼,烏黑的眸裏出現一張張大嘴、面目猙獰的臉。

前不久,那張扭曲的臉上還是悠然的自信與嘲諷。

現在,他則死不瞑目地癱在了地上,脖頸與頭顱只剩半面皮連着。

曲竹緩緩眨了眨濺上血的眼睛,視線移到陸雲渺的身上,唇部蠕動了幾下便又一次失去意識墜了下去。

意識沉入黑暗之前,曲竹的鼻中撞入一道雪松般的清香,他像跌入了陸雲渺的懷中,耳邊也傳來陸雲渺放大的清冷聲線。

他的聲音裏蘊藏失望,說:“曲竹,你為何要這樣做?”

他為何要這樣做?

曲竹怎會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腦子裏忽而變得一片空白,其餘的,就什麽也記不清了。

再醒來之後,迷迷糊糊的曲竹便發現自己被前宗主關進了清心洞。

清心洞,無聲無息,無光無影。

清心洞這一關,便是整整半年,曲竹從驚恐變得麻木,唯一不變的,是始終圍繞在心間的恐懼。

在宗門大比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将明雪宗的同門斬殺在利劍之下,曲竹知道這會有什麽後果。

他可能會被剔除本就無大用的靈根,此生無緣仙途。

也可能會被以命抵命,就此隕落。

他最輕的結果……曲竹悲哀地發現,便是被趕出明雪宗。

如果被趕出明雪宗,這輩子曲竹恐怕都完不成母親的遺願。

而母親的遺願,一直都是曲竹努力前行、不主動面見閻王的原因之一。

正當曲竹以為自己這一輩子毫無希望之後,陸雲渺突然頂着一張難看的臉進了清心洞。

陸雲渺一進去,便看到面帶恐慌、試圖往牆裏鑽的曲竹。

半年時光都沉于恐懼、忘記梳洗的曲竹烏黑的發絲淩亂,臉上還殘留着已經黑褐色的血斑。

他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便以為自己的結果已出。于是曲竹的臉上滿是慌亂,眼眶中也溢出透明的水澤,躲在牆角,妄圖當自己是一個透明人。

見狀,陸雲渺抿了抿唇,随即嘆了口氣,走向曲竹所在的角落。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曲竹害怕地喊出聲,“滾開,滾開!”

“我還不能死!我還不能死!”

“滾啊!我還不能死!”許久未說話的曲竹聲音沙啞,透着哭腔。

他聽到腳步聲來到自己的身邊停了下來,心裏的恐懼不斷攀升,以為自己死期将近。

可清心洞裏沉靜半晌後,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放在了他的雙肩上,并将曲竹輕輕摟在了懷裏。

“死不了。”陸雲渺想起自己與曲竹第一次見面的畫面,那會的曲竹,也不斷嚎叫着不想死。

想到這,陸雲渺垂下眼,一只手來到少年瘦削的背部,一邊輕輕拍擊一邊說:“有我在……”

“你暫時還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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