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金陽鎮
金陽鎮
自在邱家被主動靠近他的“大哥哥”陷害後,曲竹便不再輕易相信任何一個接近他的人。
他本就安靜的性子變得愈加陰郁,并且一在鏡子裏看到自己那張模樣越來越豔麗的臉,他便不由自主地驚慌害怕。
害怕到連走在邱家院子裏,感受到他人偶爾投過來的視線,曲竹就不自覺繃緊身體,混亂的腦子裏警鈴大作。
他為什麽要看他?!他想做什麽?!為什麽要朝他走過來?!
無數令曲竹驚懼的問題在他的腦海浮現,曲竹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的破屋子,對着模糊不清的銅鏡,胡亂扒拉起自己的發絲。
直到銅鏡中的自己發絲散亂、眼睛被淩碎的劉海遮擋,像數日沒清洗過自己身子的人後,曲竹才停了手。
也當這時,曲竹才發現劉海遮眼除了讓人看不見自己的容貌外,也有別的好處。
比如,他也看不見別人的臉了,更用不着去看清別人的臉色。
于是曲竹心裏與他人交流時的那份害怕也減少了。
可這也導致本來就很少同別人聊天的曲竹更加沉默寡言,他努力躲在無人關注的角落,當一個透明人。
落在其他人眼中,便是頭發雜亂、衣物發白的曲竹性子更加沉悶,更加讨人厭。
曲竹的這份陰郁持續了很久,一直持續到他帶着母親的寄托、小心跟在邱舒烨身後進入明雪宗。
進入明雪宗不久,天資卓越的邱舒烨就被一位峰主選入門下,而資質平平無奇的曲竹則進入外院,緘默又沉郁地活着。
他未成想過出風頭,可修為稍微比同屆衆人高了點,稍微承受了些外院師傅的喜愛,曲竹就莫名其妙地遭遇欺淩。
他像毒藥一般被人疏遠、被人辱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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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被方貝鴻搶了武器,強迫空手進入後山。
而正當曲竹傷痕累累地躺在地上,以為自己終于要死的時候,陸雲渺出現了。
外院裏聲名鵲起的孤傲獨行俠陸雲渺救了他一命。
曲竹自然十分感激,踟躇了半天拎着自己的全身家當前去道謝。
陸雲渺接受了他的道謝,沒接受他的謝禮。
看着陸雲渺年紀輕輕卻毫無波瀾的臉,曲竹撓撓頭,尴尬地收回贈禮回到住處,以為自己與陸雲渺此後将不再有聯系。
可莫名的,陸雲渺突然時常出現在他的眼前,而方貝鴻等人的欺辱行為也因此有了些收斂。
對于陸雲渺的幫忙,曲竹萬分困惑,也懷疑陸雲渺是不是看上他什麽了。
可曲竹想,他什麽都沒有,沒有錢財,沒有背景,就連唯一能看的容貌也被自己刻意掩飾住。
那陸雲渺還能看上他什麽呢?
于是曲竹觀察數個月之後,才逐漸主動與陸雲渺親近,親近之後,曲竹就自然明白陸雲渺為何幫他。
看起來外冷內冷的陸雲渺,實際上就是那種最正統的嫉惡如仇、俠肝義膽的劍修。
陸雲渺看不慣霸淩同門、霸淩弱者的人。
于是漸漸熟悉陸雲渺為人的曲竹,也漸漸與陸雲渺拉緊關系,成為了好友。
從那以後,不再有光明正大欺負曲竹的人,雖然暗地裏,曲竹受到的欺壓還是不少。
可曲竹不那麽怕了,因為他有了一個好友。
但他的好友不信任他。
那天宗門大比擂臺上發生的事,曲竹至今還是記憶猶新。
他不僅深深記得自己第一次殺人的感覺,也記得陸雲渺上擂臺後說的第一句話——
“曲竹,你為何要這樣做?”
即便那時的曲竹神志不清,他也能聽出陸雲渺的嗓音中滿是失望。
而清冷少年的眼睛裏,也裝着難得的震驚。
曲竹能理解陸雲渺的情緒,可他心頭裏兩人的關系,突然就裂開一道難以縫合的間隙。
最開始,曲竹還會為陸雲渺不信任的行為找理由解釋。
可後來,每次一發生什麽事,而曲竹又在場的時候,陸雲渺便會皺起眉看着他。
即使陸雲渺不說什麽,曲竹也能猜到他在想什麽。
無非是在想這事是不是曲竹下的手。
漸漸的,曲竹心頭的那道裂隙越來越大,他也在二人好友的關系上打了個問號。
真正的好友,會第一時刻便懷疑對方嗎?
曲竹未曾有過好友,可他讀過書,領略過書中所寫的那一對對情同手足、肝膽相照的生死之交。
書中的每對角色只需互看一眼,就能讀出彼此間堅定不移的信任。
而他和陸雲渺呢?
曲竹從未明确地讀懂過陸雲渺在想什麽。
于是曲竹對陸雲渺與自己到底是何種關系的疑問就像生了根,在他心裏不斷滋長,隐秘地迫使曲竹與陸雲渺減少了交流。
直到那件事情發生之後,曲竹才真正與陸雲渺斷絕了往來關系……
回憶結束,曲竹微微揚起下巴,烏黑的眼與陸雲渺平視,語帶嘲意:“陸宗主曾說過,凡事都要講證據。這事既無證據證明是我做的,只有他人的閑言碎語,怎麽我就要跑來跑去努力為自己解除嫌疑了?”
“難道只要有一人說一起事情可能與我有關。”曲竹聲音中的嘲弄更甚,“我就要為這件事負責任了嗎?”
“如此算來……明雪宗裏需要我負責的事可謂數不勝數。”
“大到失蹤案,小到手指流血,都要我負責了嗎?!”越說,曲竹心尖的怒火便越堆越多,他沁了冰的眼直勾勾與陸雲渺對視,握緊的冷白手背上都浮現出黛色的筋。
望着曲竹陰沉的臉,陸雲渺的眼底掀起一層淺淡的波瀾,他垂在寬大衣袖中的手不由蜷了蜷,聲音卻依然淡然無波,“有證據。”
有證據?
陸雲渺簡單的一句話如一捧涼水澆至曲竹湧上腦海的怒氣。
曲竹眯了眯眼,随即深呼了口氣緩解胸口堆積的郁氣,他嗓音森冷道:“什麽證據?”
他什麽都沒做,何來證據?
除非……曲竹想到一種可能,除非有人想害他。
陸雲渺接下來的話進一步證實了曲竹的猜想,他問:“你可認得李羽?”
自然認得,這幾日曲竹聽這名字都要聽得耳朵起繭,再不認識也能從他人口中知曉一二。
怎麽?陸雲渺口中的證據又與此人有關?
曲竹不耐地反問:“認得又如何?”
陸雲渺對上曲竹的眸,說:“昨日,他們翻找李羽失蹤的線索時,在床鋪間找到了……”
陸雲渺頓了頓,“找到了你的血跡。”
*
金陽鎮的名字裏雖然帶了一個鎮,且遠離長安,但整體規模已經與城相差無幾。
整座鎮裏從早到晚,人群川流不息、沸反盈天,頗有比肩長安城繁華的風範。
而此鎮熱鬧的唯一原因,便是因其旁邊山脈上坐落的明雪宗。
曲竹冷着一張臉,坐在抖動不穩的馬車上,視線一轉不轉地望着前方不斷被風吹起的簾幕,腦中循環播放陸雲渺昨夜說的話。
他們在李羽的床榻上找出了屬于他的血跡。
修真界有一術法,可根據血跡尋出人的身份,這術法少見,但剛好不巧,明雪宗便有此術法。
陸雲渺自然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說謊,那李羽房間中的血液便确确實實是曲竹的。
可思索了整整一夜,曲竹也不明白為何自己的血會莫名出現在李羽的房間。
他記憶中的自己從未去過,也根本不屑去。
除了被人陷害,曲竹想不通還有什麽其他原因……
等等!
曲竹的腦中忽有一道靈光閃過,他的眉心瞬時蹙了蹙,用意識詢問:“你殺了李羽?”
若是心魔在他失去意識、比如打盹的時候偷偷前去李羽的房間,也不是不可能。
更何況,曲竹砍斷李羽一條腿,也是在心魔的驅使之下。
許久未有反應的心魔隔了好一會才回應。秦曜垂眸,右側臉上根根纏繞的藤蔓印記比之前更旺盛了些,他從修煉中抽離出來,語氣懶散卻不缺傲氣地說:“我為什麽要殺一個廢物?有什麽好處?”
心魔的想法與曲竹的內心所想如出一轍。
李羽不過是一個築基前期的外門弟子,他的家室不錯,但也沒有不錯到如邱家一般聞名全城的地步,也就在自己鎮上有些名氣。
而少了一條腿,李羽背後的家族根本沒有能力為他尋一生白骨的罕見靈藥,于是失了內門弟子的資格又斷了腿的李羽理所當然地被家族抛棄。
一個被家族抛棄的人,和明雪宗千千萬萬普通出生的外門弟子有何區別?
若不是他在擂臺上瘋了一樣攻擊東方恒,曲竹壓根不會多看他一眼。
住在曲竹腦中的心魔就更沒有理由背着他去殺人了。
而且以心魔的性子,要真的殺人,他也是當着衆人的面,一劍利落地斬落李羽的項上人頭,才不會這麽費工夫将李羽拖出房間然後藏匿屍體。
如果不是心魔殺人,那便必是有人惡意陷害。
可明雪宗裏讨厭曲竹的人數不計其數,曲竹随意一想,腦中就能掠過幾張記得起或記不起名字的臉。
但陷害他的人……又是從哪裏獲取了他的血液?
明明已經很久都沒人靠近過他……
曲竹柳葉般的秀麗眉毛深深蹙起,正沉思着,他身下的馬車像碾過坑突地墜了一下,連帶曲竹的意識也回歸腦海。
烏黑的眸子聚起焦,曲竹一眼便瞧見了坐在他右側方的黑發少年。
曲竹的視線忽地一凜,近來離他最近的人不就在眼前嗎?!
東方恒……
曲竹不動聲色地打量東方恒的表情。
自坐上馬車後,東方恒先看了看曲竹的臉色,随後他便将馬車側壁上的遮擋布簾掀起一半。
于是一路上,東方恒的視線便一直鎖在窗外,琥珀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掠過車窗的各路小販、店面看。
落在曲竹眼中,簡直就像一個從山野村莊出來的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子。
不,不是像,他本來就是。
曲竹盯住東方恒線條分明的側臉,明顯地見到當窗外有一賣冰糖葫蘆的小販經過時,他琥珀色的瞳孔裏浮現的一絲渴望。
如若馬車這時停下來,他大概迫不及待地便會去照顧小販的生意。
這樣的人……會刻意接近并陷害他嗎?
曲竹淡漠地收回眼,心頭呵笑一聲想:
那他背後的人定然做好了失敗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