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鳶紫
鳶紫
曲竹敲擊膝蓋的食指滞在半空中,他望進東方恒純粹如無害的小動物般的眼神,蹙了蹙眉:“你當真明白我在說什麽?”
這家夥,擺着這麽一張容易上當受騙的蠢臉,曲竹有理由懷疑他根本沒聽懂自己話中的含義。
“我不能保證你的安全,意思是……”曲竹的聲音沉沉,一字一句慢慢道:“你可能會死,知道嗎?”
“我知道。”東方恒笑着說:“師尊都說的那麽明顯了,再笨的人也能聽出師尊的意思。”
他知道?
那他怎麽像性命與自己無關一樣,還擺出一個這麽傻的笑臉。
曲竹秀氣的眉緊緊皺在一起,他烏黑的眼瞳掃過東方恒沒露出半分慌張的臉孔,又重複了一遍說:“你真的會死。”
“嗯。”東方恒點了點頭,視線與曲竹的眸子交彙,“師尊說了這麽多遍,我自然知道我有死的風險。”
“但……如果我不去的話,師尊該怎麽辦?”東方恒溫和的聲線中填了幾分擔憂。
他該怎麽辦?
曲竹一愣,心頭驀然浮現某種莫辨的複雜情緒。
這似乎是第一次,有人主動詢問……他該怎麽辦。
曲竹垂了垂眉眼,唇瓣張了張,他剛想說東方恒管好自己就行,便聽少年有些難過地道。
東方恒:“留給師尊尋找兇手的時間只剩五天,而這麽短的時間內,師尊想必很難在明雪宗找到下一個合适的誘餌。”
“如果我不去……那不就意味着師尊會離開明雪宗。”東方恒低下頭,飄落的劉海擋住他的上半張面孔,讓人看不清情緒,“更或許……死的那個人,會變成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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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恒清楚地知道,即便他去當了誘餌,死在兇手手下的概率也幾乎為零。
不僅是因為他與兇手同為妖族,也因為東方恒相信自己的實力。
可若曲竹找不到兇手……那他便是真的無法逃脫明雪宗的制裁。
只要一幻想出曲竹失去呼吸、單薄冰冷的身軀孤獨地躺在髒污地面上,而身邊還有無數修士一臉唾棄地圍觀他的畫面,東方恒的全身便迅速蹿過一股如堕冰窖的寒意。
與此同時,他的腦子與心髒裏也湧起一陣細細密密的刺痛感,又像失去某種珍貴的寶物般,突地空缺一大片。
他不想要師尊死。
至少現在不想。
以後應該也……
東方恒抿了抿唇,他随即朝曲竹拱手,出口的話語間滿是誠懇,“師尊,我願意做你的誘餌。”
高束的馬尾前傾,越過黑發少年的肩膀,垂落于他的胸膛上。
恍若間,曲竹像看到書中所寫的少年俠客,他總帶着一身的蓬勃與朝氣,從不懼怕逼近的死亡,會永遠直沖沖地闖入他所見所聞的全部困境。
曲竹有些失神,他盯着東方恒認真的神情,半晌,從胸襟裏掏出一張繁複的符咒。
曲竹把符咒展示在半空中,聲音裏蘊藏着幾分不自在,“這是前不久我找邱舒烨要來的替身符。”
“有了它,我可以與你分擔一部分傷痛,但致命傷也是萬萬擋不住的。”
曲竹皺起眉,嗓音重新變得嚴肅,“所以,你千萬要小心。”
“……”東方恒望着曲竹手裏的符咒,琥珀色的眼瞳裏冒出點點明亮的光彩。
師尊的意思是……他在幾日前便想好讓東方恒去做誘餌。
可師尊卻沒有即刻便催促着他去,而是猶豫了好幾天實在沒有辦法後才告知他此事。
師尊……東方恒砰砰的心跳漏了幾拍,他随即回過神,出聲阻止曲竹燃燒符咒的行為,“師尊等等。”
曲竹的眉皺得更深,萬分不解,“難道你真的趕着去死?”
曲竹剛還在心裏說自己的徒弟變聰明了,怎地現在又成這幅傻模樣。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東方恒笑了笑,他擡起手放柔聲音說:“師尊,把另一只手擡起來。”
曲竹烏黑的眸子裏浮出困惑,“你要幹什麽?”
“待會你就知道了。”東方恒并不解釋,神秘莫測地說。
曲竹蹙着眉,靜靜盯着東方恒自若的神情,半晌,他才如言地緩緩擡起手。
東方恒琥珀色眼眸中的笑意擴散,他也擡起一只手,指尖與曲竹的輕輕相抵。
仿佛是一根柔軟的羽毛自指腹飄過,眨眼之間,曲竹就感知到自己的手指上附着了一團小小的、卻足夠濃郁的靈力。
這家夥到底想幹什麽?
曲竹猜不透東方恒的行為,而思索間,他清楚地看到、也感覺到自己的手背猝不及防地被一溫暖的掌心覆蓋。
曲竹的瞳孔一縮,他下意識想收回手,便聽東方恒有些沮喪的聲音從頭頂響起。
“一會就好了,師尊。”東方恒虛虛握住曲竹的手背,看向曲竹的琥珀色瞳孔盡顯失落。
曲竹收回的動作倏然頓住,他憶起東方恒或許不日就會被兇手綁走,而少年自願淌這一趟渾水,思來想去也只能是為了他。
于是曲竹修長的手指蜷了蜷,随後安靜地躺在東方恒溫熱的掌心中。
見狀,東方恒難過的神情轉眼間消失,他牽起曲竹的手來到自己線條分明的下颌旁,笑容明朗。
“很快就好了。”東方恒複述了一遍剛剛的話,他随即側過眸,鎖在曲竹凝聚靈力的蔥白指尖上。
只是被東方恒盯着看,曲竹卻莫名感到自己的手指像被真實撫摸過一般浮起怪異的熱度。
而且……他的手心也與東方恒靠得太近,近到曲竹都能感受到少年噴灑在自己手掌裏的清淺呼吸。
這太怪了。
從未有過的怪異情緒從曲竹心中升騰而起,他纖長的睫羽顫動,不自在地縮了縮手,卻又不得不克制住自己想收回來的欲望。
曲竹只能若無其事地深呼幾口氣,勸慰自己說——
不過被人輕輕握住手背而已,沒什麽古怪的。
剛剛想罷,頗受煎熬的曲竹就見停滞的東方恒終于有了動作。
黑發少年再度朝曲竹笑了笑,他而後微垂眼睫,引着曲竹的指尖徐徐挪動,下一秒,在曲竹微微瞪大的眼睛中迅速劃過自己白皙的下巴!
細微的聲響中,一條綻開的鮮豔血線在少年的下巴上出現。
東方恒彎起眼睛,原本清朗的聲音中裹挾着一種砂礫摩擦過的低沉,他輕輕說:“師尊……”
“演戲,要演全套。”
*
昨日,繁複的符咒淹沒在躍動的火苗下,師尊那張被火光照耀得格外精致昳麗的臉仿佛還歷歷在目。
東方恒凝視着床頂,待周遭靜默無聲後,他才從外院的木板床上坐起身。
東方恒放緩呼吸,細細感受着那根仿佛長在自己心髒上、若有若無的絲線。
絲線的另一端掌握在師尊的手上,每每想到這一點,東方恒的唇角就不自覺地向上彎起,。
只有替身符的使用者才能選擇自己願意替身的對象。
而除了分擔選定對象受到的一定傷痛,使用者還能感受到選定對象在何處。
這樣下來,若東方恒真的被擄走,曲竹便能尋着腦海中的定位找過去。
師尊已經盡量為他鋪墊好之後的路。
所以為了師尊,他也不能輕易受傷。
東方恒下了床,按着兩人原定的計策,臉上浮起一種憤怒與失落交織的複雜情緒,他而後慢慢走出外院,獨自一人向後山走去。
玉潔的彎月高懸頭頂,傾落下數線光束,在灰黑的泥地上,照出少年高挑、又被寬松衣袍勾勒得瘦削的影子。
影子前行的速度緩慢,并時不時停下來歇息。
落在別人眼裏,少年便仿佛脆弱到連平穩的步履都無法保持。
約兩刻鐘,低着頭、讓劉海遮住眼簾的東方恒才徐徐走至後山一隅,他站在原地喘息一會,随即如洩憤般,用顫抖的手臂揮出一道無力的劍氣。
劍氣砸在堅硬石頭上的一瞬間,就驀然潰散!
只堪堪在其上烙下一道近乎看不清的輕痕。
東方恒用力地握了握劍柄,似不服輸般,沉默地擡起手,一下又一下,揮出四散的劍氣。
不歇的破空聲中,石頭上的淺痕因連續的疊加而變深,周遭零碎的鳥鳴也漸漸沉入濃稠的夜色。
突地,東方恒揮劍的動作幾不可察地偏移了一毫,他揮出的劍氣落在石面上,就是傾斜了一絲的劍痕。
少年顫抖的手臂落下,他的鬓角泌出汗珠,像是累了般,張開淡色的唇喘着粗氣,而後他再度擡起骨節分明的手,下一瞬,他掌心中鋒利的劍尖猛力地插進地裏!
遙遙望去,少年一直以來挺拔的脊背微微耷着,頭部低垂,精致下颌上分明的細長傷口被月光照得格外明晰。
東風恒不住喘氣着,凝望地面的眼底卻閃過一縷精光。
近了……
早在東方恒走進後山的時刻,他敏銳的耳朵就捕捉到掩藏在周遭環境裏的不和諧動靜。
有人在跟蹤他。
那人極為耐心,跟這他停在此處後,并未馬上出來,還警惕地蹲守了許久。
直到東方恒表現出無數怒氣與疲乏後,那人才猶豫地踏出了第一步。
極輕的腳步聲在耳後響起,東方恒全當沒聽見,只微不可查地動了動鼻子,有些奇怪地想:
兇手留下的毛發明顯屬于妖族,可為什麽,離得都如此近了,他卻還沒聞見同類的氣息。
難道他的猜測錯誤,兇手并不是妖族?
又或是……兇手,不止一個人?
東方恒的神情一凜,警戒加倍的同時,他的餘光裏飄過一抹鳶紫色。
她是……
東方恒的心髒驀地一跳,而餘光中的人影也不再掩飾大步向前。
“東方恒。”
帶着些磁性的成熟女聲從東方恒的背後響起。
話落,聲音的主人緊接着出現在東方恒的側前方。
清冷月光下,衛淩雪的肌膚勝雪,神情若冰,她淡淡地道:“最後再問你一次,可願意拜入我的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