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伏雲為什麽想支教?
這個問題很多人都問過她。
因為想幫助出身貧寒的學生、因為想要幫助他人、因為想要看看城市之外的世界……
她是這麽回答其他人的,也一直是這麽想的。
但其實現在仔細想想。
伏雲發現,這份對山區孩子的,特別是山區女孩子的同情感,認為她們很可憐,亟需教育幫助的潛意識,其實源自8歲那年。
是因為一篇滿分作文。
為了提高孩子的寫作能力,很多父母都會為孩子買上幾本滿分作文書。
那是一本封皮是橘黃色的書,伏雲的記憶力一直很好,她甚至能清晰回憶起,幼小指尖摸上硬殼封皮時的觸感。
在那本書裏,有一篇署名王連城的滿分作文。
王連成很可憐,她出生在一個極度重男輕女的小山村裏。
據連成媽媽說,她的爸爸第一次聽說她是個女孩時,憤怒地砸了家裏唯一的開水瓶。
飛濺的開水,燙傷了她的右臉頰,讓她自小就被村裏的小男孩嘲笑是醜八怪。
頂着同齡人的嘲笑,與天生不被歡迎的性別,王連成在村裏低着頭長大。
她唯一感到快樂的時刻,就是蹲在鄉村小學教室的門口,偷聽老師教書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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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連成比其他孩子都聰明。
她學得比誰都快,偷偷寫下的作文,用其他男孩名字放在老師的講臺上,得到了老師公開的表揚。
看着被自己冒名頂替男孩驚訝的眼神,聽着其他同學們起哄的“哇哇”聲,她感覺開心極了。
在文字的世界裏,沒有人能嘲笑她的性別、她的疤痕。
她和群山、和大樹、和小鳥都是朋友,她是受老師誇獎的好孩子。
但冒名頂替終歸不是長久之計。學生中間,漸漸傳出“田螺姑娘寫作文”的傳說。
王連成的小臉上開始挂起愁容。她總覺得,自己有一天會被發現的。
而爹和娘……想想從出生起就沒叫過自己大名的父親。
據說學歷很高,是個大學生的母親…….
她爹讨厭讀書人,說她娘就是讀書心才野了。
她娘只會流着淚撫摸她的眼睛,嘆息“孩子啊,你怎麽生在了這裏呢?”
王連成是村裏少見,一天學都沒上過的女孩子。
她們家……不可能讓她讀書學習…….
她只能偷偷蹲在教室門口。
某一天她去山上采完野菜回家的時候,奇跡發生了。
四面漏風的房子裏,陽光透過大門照進屋裏,學校教作文的老師就站在光裏,對她說:“小姑娘回來了,明天記得按時去學校上學啊。”
王連成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只是一個勁兒地點頭。
“哎!”
“哎!”
“哎!”
她答應一聲,掉一串淚,直至最後淚臉滿面。
可她依舊不斷地“哎哎哎”答應着,她怕老師聽不到,怕一切都是場夢。
即使一切都是夢,她也要多答應幾聲,即使是夢,她也不能錯過上學的機會。
否則夢醒了,她一定不會原諒自己,她會難過一輩子。
那天老師走後,她爹朝她臉上吐了一口唾沫,罵她和她娘一樣野、不安分。
她娘因為病重在床,精神一直時好時壞,已經哭瞎的一雙眼睛裏,頭一次浮現彎彎笑意。
“好好讀書啊,孩子。”
“好好讀書,走出去…….走出去,找你的…….外公外婆…….”
讀書的日子,快樂得就像夢一樣。
王連成永遠是學校裏作文成績最好的那一個。男同學嫉妒她,罵她是醜八怪,面容嚴肅的老師會幫她批評他們,讓他們寫出像自己一樣漂亮的作文再說話。
王連成深深地愛着老師。
她甚至想,聽說老師一直沒有孩子,自己為什麽不是她的孩子呢?
自己一定會拼了命地孝順她,讓她不再被村裏人戳脊梁骨。
過了半年,縣裏傳來舉辦全省征文競賽的消息。
老師高興地摸着她的頭,“好好寫小姑娘,你要做山溝溝裏飛出的金鳳凰。”
王連成只能點頭,用盡全力大聲喊“哎!”
她的作文通過了初選,老師卻不那麽高興。
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老師把她叫到教室門口。
她讓王連成從複選開始,作文都寫另一個男孩的名字。
王連成不敢置信,她驚訝地看着幫自己上學,讓自己做金鳳凰的老師。
頭一次,老師回避了她的眼睛,只是低聲說,“誰讓你生在這裏呢。”
可我就是生在這裏啊?
難道我生在大山裏,就注定一輩子困在山裏?
我就應該待到死嗎?!
陽光依舊盛大。
可是王連成覺得,那明晃晃的光線,晃得她只想暈倒。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走回家的。
等她推開破爛的木門時,對上母親失明卻充滿希望的笑眼。
她正在等自己通過複賽的喜訊。
王連成終于忍不住撲進娘的懷裏嚎啕大哭。
哭訴自己生而為女的不幸,哭訴老師他們在郵寄的信上改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信息,哭訴自己這輩子都困在山裏的絕望。
瞎眼的母親只是流淚。
好孩子,別哭……
好孩子,別哭…….
好孩子,咱們都不要再哭…….
那天下午,在娘的懷裏,王連成哭到筋疲力盡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房間裏黑黑的,她爹不知道去哪個叔伯家混了。
透過亮堂堂的月光,王連成看見娘的背影,直挺挺地站在家門前。
她死了,一個瞎子,在無盡黑暗中摸索着将麻繩套在門框的間隙。
她把頭套進去,雙膝并攏擡起……
在幾聲痛苦的“呃呃”聲中,她就這麽把自己吊死了……
她的腳下,是大山的土地。
可她始終沒有把腳放下。
直至靈魂離開軀體後,她的雙腳才終于無力下垂,屈服大地的引力。
“娘——!”
文章最後,王連成寫:
我不能選擇如何出生,可我能選擇如何死亡。
我絕不接受這樣的生活。
彼時8歲的伏雲讀到這篇文章,一顆顆眼淚打濕了書頁。
她哭着問自己媽媽,山區裏的女孩子都這麽可憐嗎?
正在家忙于處理工作的媽媽看了這篇作文,奇怪怎麽會有這麽極端的文章,将書收進了自己的抽屜。
她溫柔地擦去伏雲臉上的淚水,告訴她:
能出生在大城市裏,得到良好的教育,是你的幸運,只要好好讀書,你未來也可以力所能及,幫助其他不幸的小孩。
小伏雲哽咽着點點頭,很快又被下午5點的動畫片吸引走注意力,變回無憂無慮的笑娃娃。
……..
王建國……
王連成……
王國力…….
回憶初醒,小陳警官仍拿着墨綠色開水瓶。
伏雲忍不住喃喃自語:“建字輩、連字輩、國字輩。”
除了傻春,大王村的男人都按同一個字劃分輩分。
王連成……
是當初頂替王小芸的男同學名字……
王校長和劉老師,将王小芸的遺書拿去冒名頂替,讓王連成參加了複賽…….
伏雲的手,情不自禁地撫摸右側臉頰。
那是王小芸被開水燙傷的地方。
自己小時候,真的認識她……甚至為了她而落淚。
“怎麽了?伏老師?”
聽到一直閉眼睡覺的伏雲喃喃自語,小陳警官拎着開水瓶走過來。
“是想喝水嗎?”
伏雲雙眼無神地回望他,空洞目光吓了他一跳,“怎麽了你…….”
“啊啊啊——!”
小陳警官剛準備湊近問伏雲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就聽到他們身後準備找個小房間給家人打電話的李桃突然尖叫起來。
“壞了!”
小陳警官看着她打開的房門,那裏正停放着傻春媽的碎屍!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伏雲已經搶先一步跑過去扶住吓暈倒地的李桃。
她好奇地朝內望去,想知道到底是什麽把李桃吓成這樣,卻看到房間裏上,傻春媽的頭顱、身軀和雙腿被分屍,整整齊齊的擺放在桌子上。
強烈的視覺沖擊,讓伏雲瞳孔緊縮,但很快,她的目光被扯斷的頭顱吸引定住。
是彼岸花瓣!
傻春媽…….是小芸她們殺的?!
“這太殘忍了,你們別看!”
小陳警官放下開水瓶,匆匆忙忙關緊房門想要阻擋她們的視線。
樊蘭庭好奇房間裏到底有什麽,想要探頭張望,門卻早就關緊了。
3人一起将李桃搬回沙發,小陳警官到處找清涼油嘗試将人喚醒。
伏雲看着忙成一團的幾人,頭腦亂成一片。
私心裏,她覺得大王村的人全都死有餘辜。
可是,她想起恐怖電影裏常見的猛鬼害人,受到天道懲罰,堕入十八層地獄甚至灰飛煙滅的場景。
為了這些爛人,值得嗎?
伏雲內心無比糾結。
另一邊,李桃終于悠悠轉醒。
一聲鳥鳴突然在天際響起,伏雲下意識回過頭去看。
漫天的晚霞将天幕染成血紅色,仿佛某種不祥的預兆。
“小陳警官,我知道殺死傻春媽的兇手是誰!”
“你們跟我來!”
在伏雲的引導下,一行人再次抵達村南側女嬰溝時,已經是夕陽即将消失之時。
“兇手呢?”
小陳警官有些懷疑地問伏雲,“到底是誰,問你怎麽一直不說?”
血紅色的花海中,伏雲并不理會小陳警官和李桃、樊蘭庭的追問。
她四處張望,依舊沒有見到王小芸和王盼兒的身影。
“王小芸!”
“王盼兒!”
“你們出來!”
伏雲忍不住大聲呼喊起來,急切的女聲在花海中傳得很遠很遠。
最後一縷日光終于隐入群山的背面。
暗藍色的星夜之下,伏雲和李桃、樊蘭庭、小陳警官驚詫地發現。
成千山萬、占據全部視線的彼岸花,突然變成一個個雙目血紅的女童。
她們在夜色下,虎視眈眈地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