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暗鋒(8)

第8章 暗鋒(8)

他躲在衣櫃中,什麽也看不見。賽博神經痛刺激着眼球,黑暗讓他惶恐。櫃門被忽然拉開,一點微弱的光線照在眼皮上。有人揉了揉他的發頂,聲音溫柔:“找到你了。”

捉與藏。

“逐山……”

“逐山……”

“賀逐山!”

呼喊如呓語一般在耳邊回蕩,但眼前是一團濃霧。賀逐山試圖掙脫,又無處可去。黏稠的液體猝然沒過小腿,他嗅到濃重的血腥氣。

一只潮濕的手握住了他的小臂,他猛地回頭,看到了一地屍體——鄰居們被一槍爆頭,殘狀各異地橫亘在廢棄工業區的所有角落。

他忽然聽到了腳步聲。一個滾燙的懷抱将他擁了進去。男人擋下了所有火光,子彈射入身體,發出仿佛細針刺破棉花的“哧”的聲響。

對方輕聲對他說:“活下去,賀逐山,活下去。”

天旋地轉,“鳳凰”倒在血泊中。他側臉望向不遠處,大雪如灑,居民樓在熊熊烈火中湮滅為黑灰萬千。

“‘消亡并不悲傷,他為自己而死。我們終會且一定會在自由之巅重逢。’”

“……吃下去!”

一團血肉被塞到賀逐山手裏:“吃下去!”

看不清臉,但對方告訴他:“如果走投無路,就吃下去。這是唯一不讓它落到秩序部手中的方法。”

咀嚼人肉的感覺仿佛在咀嚼自己的靈魂。尤其它來自于“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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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狼吞虎咽地将那粘稠的腺體塞入喉嚨,第一次落下眼淚。

劇痛撕裂了他。

賀逐山醒了。

他從治療艙中猛然坐起,黏稠的營養液毒蛇一樣纏繞着他的身體。賀逐山恍惚片刻,才足以分辨虛實。他微微垂眼,神色黯淡不清。

不遠處,監控系統顯示着一切:他只在治療艙裏睡了七個小時,輕微活動身體,骨骼發出“噼裏啪啦”的脆響。被敲斷的痛感還若有若無地刺痛着神經,但已然足夠他下地行走。

沒有任何猶豫,他跳出治療艙。達尼埃萊恰巧走進來:“醒了?”

兩人并肩進入走廊。

“不再躺一會兒嗎?”達尼埃萊戴着全息眼鏡,上下掃描了他的身體狀況。部分骨骼和肌肉還在愈合,但并無大礙。

“你知道我不喜歡營養液。”賀逐山說,那讓他想起一些不好的往事。

“但你傷得很重,”達尼埃萊說:“營養液有助于你的身體恢複。”

“讓我猜猜,”賀逐山揉了揉耳朵,“你的下一句話是不是——‘你答應過我會保護好自己’——可是受不受傷,不是我能決定的。你得和A打個招呼。”

“賀逐山!”達尼埃萊喊他全名,字正腔圓:“你已經二十五歲了。我不想再訓斥你。”

賀逐山聳了聳肩。

達尼埃萊拿他毫無辦法,只得嘆氣:“不如你和我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麽?”

*

水谷蒼介今年四十四歲,體型健壯,身材偉岸,頭發向後梳理得一絲不茍,稍許夾雜寸縷灰白。他穿一身淺灰色條紋的高定西服,戴一只訂制全息眼鏡,正坐在下沉式沙發裏翻閱公司文件——與此同時,阿爾文就站在落地窗旁靜靜地等。

從這裏可以俯瞰提坦市。

不遠處燈火璀璨的古京街,正是爆發鏖戰的地方。

淩晨,喧鬧的街頭依舊燈紅酒綠,充斥着尋樂的公司員工、叛逆的在校學生以及腰包豐厚的雇傭兵。沒人會把爆炸事件放在心上——那可沒有娛樂新聞有趣。

“忒彌斯告訴我,抓捕Ghost時,你失手了。”

終于,水谷蒼介放下文件,摘下全息眼鏡,露出一副極其疲憊的神情。

阿爾文沒有轉身,片刻後,他冷淡地答:“是否相信,選擇權在你。”

水谷蒼介靠在沙發上:“阿爾文,我是很想相信你的。”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相信你。”水谷蒼介說,“你可是一名變異者。是我救下你,并且力排衆議反對他們将你處死——因為我知道你是無辜的。”

秩序官沒有反應。

“我的阿爾文做錯了什麽呢?”他攤開手,“他只是太過倒黴,成為了變異者的實驗體……變成了一個怪物。怪物長大後,向那些讓他變成怪物的魔鬼複仇……這理所當然。”

水谷蒼介起身,親自沖泡一杯安神液。剔透的液體落入盛有冰塊的杯子裏,碰撞發出“叮鈴”的脆響。

他走到阿爾文身邊,俯身遞來:“那麽,阿爾文。”他似乎心平氣和:“忒彌斯告訴我,今天晚上在古京街執行抓捕任務時,你幾乎沒使用異能。或許,你應該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我不希望暴露我自己,Ghost很危險。”阿爾文拒絕了安神液。

“不錯的理由。”水谷蒼介認真點頭。“那麽,你如何解釋那個‘關鍵性瞬間’呢?”他抿了一口酒,“就在你被鋼筋還是什麽東西——無所謂——貫穿的那個瞬間,你本可以抓住他。但你沒有,為什麽?”

“我說過了,我——”

“別告訴我你失手了。”水谷蒼介靜靜地打斷他。他表情平和,但聲音陰冷,“你永遠不要試圖欺騙我——那不是失手,你放他走了。阿爾文,我必須提醒你,這無異于背叛。你知道背叛的下場。”

阿爾文沉默少時,轉身望向水谷蒼介。

那雙灰褐色的眼睛倒映着董事長冷酷的面容,卻不為所動。

他說:“或許,”他終于開口,同時輕微地聳了聳肩:“只是因為我很疼。‘愈合’可以使我免于失血而死,卻不能阻斷神經系統傳導痛覺。當時至少有十三根鋼筋穿透了我——如果你想象不出來那是什麽感覺,可以進‘幻夢’系統體驗一次。”

“幻夢”是達文公司研發的虛拟游戲,風靡全城。

水谷蒼介笑起來:“很好,阿爾文,很好,你的話變多了……然後你學會了頂嘴。”他說,“我可以姑且當你是‘失手了’——天大的笑話,A會失手——但你不能這樣敷衍我。”

他把玩着手裏的酒杯。

“你和他打了十分鐘,應當給我反饋更多的信息。”

“我已經告訴過忒彌斯了。他的速度、反應力……”

“不,我是說,信息。”水谷蒼介冷笑:“生物信息——異能信息。”

阿爾文頓了頓:“他的異能是分子重組。”

“忒彌斯說,你認為他有兩個異能。”

阿爾文微微垂眼,目光轉向窗外的提坦市。忒彌斯出賣了他——不過這也不令人意外。

“驚訝嗎?沒什麽好驚訝的,忒彌斯到底是人工智能——是機器。現在你沒有理由再逃避——告訴我一切。”

“……我不記得了。”阿爾文說,“和他交手很快。”

“你知道嗎?”水谷蒼介大笑,“孩子,你撒謊的時候不敢與人對視。”

阿爾文一怔,水谷蒼介放下酒杯,擡手拍了兩次掌。

“吱呀”一聲,一個女孩推門而入。她面無表情,頭發、睫毛、眼睛都呈雪一樣的銀白,像一名白化症患者,但眼神空洞得仿佛一只提線木偶。

“如果你想不起來,沒有關系,我會幫你。”水谷蒼介扶住女孩的肩膀,将她推到阿爾文面前。他像一個慈愛的父親:“初次見面,介紹一下,這是清子,我的養女。”

“真巧,她也是一位無辜的變異者……”

“她的異能是‘重臨’。”

*

貫穿,撕裂,血肉在流失……只剩下無盡的疼痛。

好疼。

他已然竭盡全力克制自己不做出任何激烈反應,但痛覺承受已然瀕臨界點,每一只細胞都在發出尖叫。像針,像劍,像刀,一次次一寸寸摘膽剜心,被金屬铐禁/锢着的身體微微顫動。

清子松開了他的手,阿爾文猛然睜眼。汗打濕了鬓發,一根根像鐘乳一樣凝出水珠。汗珠“啪嗒”一聲落在地上,水谷蒼介踩碎了它。

“有什麽想法了嗎,阿爾文?”他用手帕輕撫阿爾文的臉,近乎憐惜,但年輕人避開了。水谷蒼介并不介意:“第七遍了。”

清子兀兀而立,不露辭色。她看向阿爾文的眼神,疑惑、茫然又邈遠。就好像眼下正在發生的事情都與她無關——哪怕在她的異能中,阿爾文已“重臨”他與Ghost的交鋒七次,七次将Ghost一拳砸入地面,七次被他用鋼筋貫穿。

“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做這件事,”水谷蒼介翹腿坐在沙發上,“我們會有很多個十分鐘。”

汗珠流過唇峰,被咬破的傷口陣陣刺痛。

“……那只是我的推測,”阿爾文低聲說,“不一定正确。”

“A不會犯錯,”水谷蒼介說,“你是我最得力的下屬。如果你依舊無法證實自己的推測……清子。”

清子看向她的養父,又看向阿爾文。凝視着對方灰褐色的眼睛,她再次輕輕握住阿爾文浸着冷汗的手。

就像被人猛地推了一把,阿爾文再次跌入虛幻的世界。白光乍現,煙雲緩緩散去。不遠處的身影映入眼簾,Ghost平靜地問:“如果我說不呢?”

一切再次重演。

阿爾文看着Ghost朝自己殺來,拔出那把機械長刀。雪亮的刀鋒斬破外骨骼甲面,叮當的脆聲在四面八方響起。貓一樣靈巧的動作,染紅襯衫的鮮血,急風驟雨中持刀而立的鋒銳身影……

被他撂到牆上,被他險些殺死,然後……看到他的眼睛。

阿爾文有一瞬間覺得這一切也沒有那麽糟糕——畢竟,他可以再次跌入那雙呈有銀河世界的明眸。

……到底在哪裏見過呢?為什麽會覺得這麽親切?為什麽看到它的每一次,會從心底感到喪鐘長鳴般的悲傷?

“重臨”結束,身體中電流般沖撞的劇痛卻沒有消亡。阿爾文猛地睜開眼,胸膛微微起伏。

他喘息着垂下眼睫,面對水谷蒼介再一次的逼問,準備繼續緘口不言——哪怕他已經完全确定了Ghost的第二個異能。

然而就在他将要開口時,一道女聲乍響:“告訴他……”

仿佛從極遠的原野上被風吹來,四面八方将他包圍。

“告訴他!”第二遍更加堅定。

阿爾文倏然擡眼,他望向水谷蒼介。對方正冷漠地盯着他,似乎什麽也沒有聽到。他目光微微一動,越過男人,對上了清子那雙雪湖般的眼睛。不知為何,他能夠肯定,這是清子在她的領域裏和他對話。

……為什麽?他在心裏默念。

……他總是會知道的。清子眸若明鏡:與其一言不發,不如以假亂真——“混亂之虛假遠勝死寂之空無”。

“……需要進行第九遍嗎?”水谷蒼介不耐催促,打斷了阿爾文的思緒。

被汗打濕的男人眼睫微顫,不知在想什麽。水谷蒼介轉向清子,然而身後響起話語:“是精神系。”

阿爾文輕聲說:“幻覺,可以制造一個近似傀儡的自己的複制體,将其附身在某種承載物上。”一般來說是死物,包括屍體。

這可以解釋在T17據點內部,第一批進入的行動隊員為什麽會把枕頭看作Ghost。也可以解釋為什麽Ghost會從阿爾文身下消失,只留一地殘垣。

“……你給他的評估呢?”水谷蒼介頓了頓,像是接受了這個回答。

“如果他是雙異能,而且兩種能力相輔相成……我認為他至少是S級。甚至S+。”

水谷蒼介盯着阿爾文,而阿爾文毫無畏懼地凝視着他。

終于,水谷蒼介解開金屬铐:“謝謝你的合作,你可以回家了。”他轉身離開這間冰冷的研究室,阿爾文從臺上起身。清子已然半身出了門,阿爾文在心裏喊:等等。

果然,清子回過頭。

他看着她的眼睛:你并不是他以為的沒有個人意識的封閉體,你有自己的人格。為什麽這麽做?

清子眨了眨眼,依舊是一副茫然、疑惑、空洞的表情。

可冷冽的女聲再次穿透了阿爾文的腦海,她成熟得一點也不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不如問問你自己……

清子看着阿爾文:為什麽騙他?

——Ghost的第二異能确實屬精神系不假,但并非簡單的“幻覺”。

他的能力是投影,可以在領域範圍內制造出極其逼真的虛拟成像。

能力對象是所有成像系統,包括鏡子、攝影機……以及人類晶狀體。

兩種異能的完美配合使他的行動渺無影蹤,如鬼魂般無可捉摸——如果他的判斷沒錯,這是一個超S級異能者,足以和阿爾文相媲美。

我不知道。阿爾文回過神來,看着清子。

清子笑笑,關上了門。但她留下的話語響徹在阿爾文的腦海:

走出去看看吧……

你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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