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Part 100

二十歲時候, 霍崤之無論如何想象不到自己結婚時候會是什麽樣子。他天性裏崇尚自由, 對被枷鎖套上的感覺充滿抗拒和厭惡。

然而時隔多年, 當他真正跨入婚姻殿堂的時候,心境卻與那時候截然不同,他覺得是幸福的,整顆心都被對方塞滿。

和深愛的人結婚的體驗, 大概就是無論過程如何坎坷艱難, 永遠充滿勇氣,永遠不遺憾。

冬天到來的時候,喬微的病還是沒有好轉。最新出來的片子上,醫生說癌細胞已經開始肝轉移了。

醫院走廊的燈光煞白,和天花板一樣, 是個讓人說不出話顏色。

霍崤之發怔,看了整整兩個小時, 才低頭, 帶着酸疼的肩頸推門步入病房。

“怎麽去這麽久,醫生說什麽了?”

“說你最近狀态很好, 癌細胞都很乖, 病竈也沒擴大,看來最近的鍛煉還是有效果了。”霍崤之已經整理好表情,眼睛含笑。

“真的?”

喬微坐在床上,敞開笑起來,牙齒雪白,眼睛彎彎, 伸手要他抱。

“那我以後再起早半個小時,多動一會兒。”

“嗯。”

他走近,把她放在窗邊的輪椅上,能夠曬到太陽的地方。喬微很瘦了,抱起來一點也不費勁,輕飄飄在手上都感覺不到重量。

和以往一樣,霍崤之瞞下了醫生的話。喬微也像從前的每一次,順從、相信他,盡管她最近越來越難從床上起身。

兩個人像是在和時間賽跑,抓緊了每一分一秒沉浸在彼此還能十指相扣的時間裏。

……

發行的《song for roses》已經從白金唱片升級為鑽石唱片,然而紅極一時的鐘聲與薔薇樂隊,卻在最後一場盛大的慶功演唱會後解散了。成員們各奔東西,留下無數樂迷的唏噓與扼腕。

季圓和林霖這對情侶去了美國,跟着他們夢寐以求的大師深造。

徐西蔔在九月時候進入了大學,還是很招女孩子喜歡,崇拜他的女歌迷圍起來可繞整座大學兩圈。

袁律書也被音大特招,回到了學校。從前條件不好的時候,全家傾盡所有供律靜念書,姐姐走後,他一度覺得人生失去了努力的方向,好在這些,在他來到G市進入樂隊之後,又都重新找回來了。

人生就是一段追尋夢想的旅程,只有一遍遍循回往複去嘗試。

……

霍崤之和喬微的婚禮在G市最大的教堂舉行。

結婚當天,男方的奶奶和朋友都來齊了,只有霍父霍母不在場。時間倉促,兩人完全還沒來得及做心理準備,喬微就已經和霍崤之上到了同一個戶口本上。

不過就算家長再不贊成這門婚事,如今的霍崤之,已經不是可以被人左右決定的人。他當閑散少爺太久了,以至于真正認真起來的時候,叫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霍奶奶将名下的股份正式轉給了孫子,再加上一衆中小股東的支持,霍崤之在董事會站穩腳跟,連霍父也奈何不了他的。也不枉費他過去大半年來的奔波辛勞。

在教堂裏,喬微第一次穿上了新娘婚紗。

細紗輕盈,珠繡精致。柔軟的裙擺一層疊一層,純白色的蕾絲給紗裙蒙上薄霧,聖潔純淨。

她很瘦了,婚紗店加班連改了好幾夜,才改到适合她的尺寸。

頭紗落及腰間,喬微坐在輪椅上,抱着捧花,精心描繪過的眉眼若隐若現,更撩動心弦。

霍崤之連在婚禮上也不走尋常路,不按流程來。他大抵覺得演唱會上已經進行過交換戒指的環節,才等神父念完結婚誓言,便迫不及待掀起頭紗彎腰吻她。

底下一片笑意和驚呼,喬微罵他壞家夥,霍崤之卻心滿意足。

G市地處沿海,氣候炎熱,連續幾年沒下雪,然而這年除夕當晚,卻飄起鵝毛大雪來。

喬微的身體已經很孱弱,醫生不敢批準出院,即使是過年,也只能留在醫院裏。

喬微自己摘掉呼吸機,說想去窗邊坐一會兒。

霍崤之想到外頭一堆候班的醫生,點頭答應了,把她抱到窗邊。

“窗子也打開吹吹風好不好?”

“不好,會感冒。”

“不會的,”喬微搖頭,笑起來,“我感覺今天精神特別好。”

盡管氣息還是微弱,聲音聽上去卻确實比前幾日要好很多,還有力氣給自己化了妝。

霍崤之實在是拒絕不了喬微祈求他的樣子,漆黑的眼睛像是一汪水,會說話。

穿上外套,又戴了毛線帽,霍崤之最後拿來厚毯子幫她蓋上,才打開窗。

喬微生在南方,很少見這樣大的雪。紛紛揚揚,把醫院樓底下都鋪滿了。車子上、屋頂,厚厚的,有的壓彎枝頭,風刮過時撲簌簌落下,入眼都是白皚皚一片。

夾着小冰粒的冷風旋進來,喬微打了個冷噤,卻還是伸手去接。

“真好看。”

雪粒融化在掌心,她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我從前堆了個巴掌大的小雪人,半天就開始融了,怕化掉,我只能把它在冰箱裏放了一整年。”

霍崤之幫她把掌心的雪水擦拭幹淨。

“帝都下雪更好看,你喜歡,等你好了我就帶你去,要是想滑雪,我們就去惠斯勒,去聖莫裏茨,還有奧地利……”

“我真傻,”喬微忽然笑起來,“雪人就是該留在雪天啊,放在冰箱裏才沒有意思。”

她笑得太好看了,唇紅齒白,以至于霍崤之竟無端地生出種恐懼來。

她輕輕倚在他肩頭,然後就是長久的靜默。

就在霍崤之覺得她睡着了,要關窗的時候,喬微忽地開口。

“春天快來了吧。”

“嗯,春天暖和,你就不怕冷了。”

“我開始拉維瓦爾第的《四季》時候,也是在冬天,在琴房手指都僵硬了,我就一直一直拉《春》那段,心想春天怎麽還不來呀……”

“那你應該拉皮亞佐拉的《春》,拉完就不冷了。”皮亞佐拉的探戈總讓人身體不自覺跟着嗒嗒打拍子。

她被他逗笑了,笑完便聽見遠方傳來的除夕鐘聲。

喬微一度覺得自己撐不過這漫長又寒冷的冬天,卻最終如約和霍崤之渡過了在一起的第二個新年。

終于撐到現在了。

口腔幹澀。

喬微知道自己的胃在痙攣,傍晚時候打過嗎啡,并不感覺很疼,只是覺得力氣在緩慢地從身體裏流逝。

喬微很久沒有說過這麽多話了,霍崤之問,“累嗎?”

“有一點。”

“那我抱你回床上休息。”

喬微卻搖搖頭,“我想吃糖。”

“我現在去買。”

他起身要走,又被喬微抓住左手。

“崤之——”

他回頭,喬微就坐在輪椅上,秋波眉淺淡,看他的眼睛溫柔得像湖水,“我是不是忘了告訴你了……”

“嗯?”

她說,“我愛你。”

霍崤之等這一聲,已經等了很久很久。

除夕所有超市商店都打烊了,他跑了整條街,最後才在一家快要關門的便利店裏,找到了喬微喜歡的橘子味氣泡糖。

雪落在頭上也來不及擦,霍崤之抱着整盒糖往回跑。倉促間撞了個踉踉跄跄的醉漢,一整盒糖從懷裏飛了出去,眼見就要被過路的車子碾碎。

醉漢罵罵咧咧拉着他不肯松手,霍崤之瘋了一般用盡力氣把人推開,飛撲上去。

雪天本就路滑,車主被前方突然冒出來的人吓了一跳,剎車直到離男人兩三厘米的地方才堪堪停住,深深的雪痕上冒着煙,有輪胎的焦糊味。

車門被打開,駕駛座上的人驚魂未定,匆匆下來,“你是不是不要命了!年三十的怎麽還出來害人——”

他的聲音在看清人時候戛然而止。

那雪地裏的年輕人大衣面料很好,生得俊朗,不像是碰瓷。他的下巴大抵是落地時磕破了,血嘩啦啦往下掉得吓人,只失魂落魄抱着那罐糖站起來朝前走,怎麽叫也不理。

從前聽人說,愛的人離世時候會有心靈感應。

霍崤之就是在這一刻,感覺靈魂像被人抽空了。他的心髒像是被亂七八糟的線縛住,腦子裏白茫茫一片,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機械地動着,忘記了該往哪個方向走。

……

喬微沒有如約等來第三個新年,她的一切永遠封禁在了這一年G市的大雪天。

應她的要求,不戴呼吸機,不做臨終搶救。

她的骨灰送回了Y市崤山長睡,那裏是霍崤之祖墓,今後也将安葬他的地方。

她走後很長一段時間,霍崤之沒有哭。

他把婚紗照放在辦公桌上,認真工作,也開始投資慈善。

盡管喬微把他餘生的波瀾起伏都帶走了,但又留給了他全世界最珍貴的回憶。

愛之于他,不是肌膚之親,是恒久忍耐,不是柴米油鹽,是永不止息的欲望,也是此去餘生的恩慈。

————全文完————

2018年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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