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完結章
完結章
小淩很快就回來了,并帶來了詹瑄的書信。
詹瑄在信中說,她不日便要去參加會試了,她打算等高中以後,再來秦樓給我一個鄭重而盛大的迎親儀式。
我不疑有他,只滿心期待着那一天早日到來。從元宵節到會試再到放榜,也不過才個把月而已,我等得起。
有詹瑄的這個承諾,我心中格外歡喜,甚至連表演才藝的時候也耐心了許多。反正一個月以後我就要離開秦樓了,再忍耐一段日子也不打緊。
時光飛逝,一聽說會試的成績公示了,我便立刻讓小淩替我去打聽一下詹瑄的名次。
小淩滿是雀躍,神采飛揚,喜滋滋地告訴我詹瑄考中了榜首。
我實在忍不住嘴角的笑意,我的眼光果然沒錯,詹瑄确實是棟梁之材,日後怕是前途無量,青雲直上了。
聽說會試過後便是殿試,殿試過後才知道未來幾年的去處。我心中雖然擔心遲則生變,此刻也沒有其他辦法,只好耐心等候着詹瑄的好消息。
詹瑄不負衆望,在殿試上大放異彩,受到了女帝的青睐。年輕的帝王對詹瑄極為看重,直接欽點詹瑄為狀元,賜官職翰林院修撰,時刻伺候在女帝身側。
年輕的狀元容貌俊秀,意氣風發,由官差開道,簪花游街,所到之處,不知勾去了多少閨中兒郎的春心。
我現在被看管得很嚴,自然是出不去的,只好讓小淩将所見之景轉述于我。
詹瑄風頭正旺,我心中既為她高興,也忍不住心生憂慮。即便詹瑄願意娶我進門,可是以她的容貌和身份,日後不知會有多少男子與我共侍一妻呢。
我打算等詹瑄娶我以後,與她好好說道說道,無論今後會有多少新人進門,在她的心中一定不能越過我。
可我等了許久,只等來了詹瑄另娶他人的消息,她即将要迎娶的是當朝左相的兒子。
左相是個難得的好女子,我在秦樓曾聽說,她與夫郎感情和睦,鹣鲽情深,只可惜夫郎因為早年操勞過重,身體欠佳,生下兒子以後,常年纏綿于病榻,沒過上幾年好日子就死了。
Advertisement
左相的兒子已經二十來歲了,因為身體不好,所以左相愣是将他在家中養了二十年,白白錯過了嫁人的好年紀。
本朝速來有榜下捉妻的風俗,那日皇榜一出,詹瑄便被左相的人帶走了,讓其他下手不及時的人只得扼腕長嘆。沒過多久,詹瑄便與左相家的公子定親了。
我能打聽到的事情,華爹爹自然也會知道,他總是一臉憐憫地看着我。
我呆呆地坐在窗前,望着對面那扇緊閉的窗戶。即便我不是小侍了,我依舊沒有搬離原來的住處,只盼着有一天那扇窗能照舊打開。
我想再等等,或許詹瑄有苦衷呢?我總得聽她辯解一下。
那扇窗有一日終于打開了,裏面卻是一個陌生人。聽說,狀元曾住過這間房子,所以許多人都打算買下小院沾沾喜氣,原來的主人家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直到詹瑄與別人成親那一日,她始終沒回來過。我曾讓小淩替我去找人,可府門都沒進去便被人趕出來了。
我四處翻找,卻忽然發現我這裏并沒有任何憑據能證明我與詹瑄私相授受,情定終生。
雖然有那些書信,可被人瞧見了又能怎樣?我不過是新科狀元在成親之前的一段露水姻緣而已,何況我還是個下等的男娼。出生高貴的左相公子和身份低賤的青樓男子,換做任何人都知道怎麽選吧?
我仰天長笑,轉瞬間又忍不住潸然淚下。
我恨自己有眼無珠,我恨自己芳心錯付,我恨這世道不公,我恨自己身份低微。于是,那一晚,我毫不猶豫地跳進了秦樓裏的小池塘。
醒來以後,小淩正擔憂地看着我。看來,我還是被人救起來了啊。
華爹爹神情冷淡,端過一晚黑乎乎的藥,遞到我的眼前。
“你的膽子還不是一般地大,竟然和她茍且了。你體內的胎兒月份尚小,寒氣入體,生下來也注定早夭,也留不得了,倒不如喝下這碗藥,直接舍去。”
我有些驚詫地捂住腹部,“我竟然有孩子了?”
華爹爹嘲諷道:“那又如何呢?你一個煙花男子,把他生下來,是想讓他和你一樣,做個身份下賤的人嗎?或者,你要将他送給他的親娘?別人要不要還不一定呢。何況,你這孩子胎像不穩,能不能活到生下來都難說。”
詹瑄連我都不肯要,怎會願意接納這個孩子呢?她如今身份高貴,家庭和睦,我與她本就是雲泥之別,此後更是橋歸橋,路歸路,她怎麽會允許一個累贅破壞她的生活呢?
罷了罷了,或許我前世欠詹瑄的吧,今生才要受此折磨。若是我的孩子生下來與我一樣,倒不如別出生的好。孩子,對不住了。
仔細斟酌過後,我接過華爹爹手裏那碗藥,閉上眼睛,一飲而盡。須臾之後,我腹痛如絞,就好像那個孩子與我訣別一般。淚水從眼角滑落,我心中一陣酸楚。
我的孩子,我不配做你的爹爹,願你此去黃泉,重新找個好人家投胎吧。
一月之後,我的拍賣之夜終于開始了,從那天起,我便是秦樓的花魁之首——華雲公子。
我終究還是步入了華淑的後塵,每日迎來送往,無論身體遭受多少折磨,面對下一位客人時,臉上依舊笑意盈盈。生活一成不變,未來也沒什麽期待。
我原本以為以後的日子就這樣一眼望到頭了,卻沒想到,數年之後,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這平靜。
那日原本輪到我休息,可一大清早,華爹爹就滿臉喜色地來敲我的房門。
昨晚那位客人折騰得有些狠,我破曉時分才睡着,此時被人擾了清夢,神色間難免有些煩躁。
“爹爹,是什麽風把你吹過來了?今天我又不當值,你這麽早叫我起來作甚麽?”
華爹爹一邊催促着小淩伺候我穿好衣服,一邊神秘兮兮道:“這種時候叫你起來肯定是有好事情呀,你跟我過去就知道了。”
華爹爹畢竟是秦樓的掌權人,好歹要給他幾分薄面。我雖然心裏不太願意,但仍舊沒有違逆他的意思。
臨出門前,小淩端來一碗早就溫在壺裏的避子湯。煙花柳巷之地,為了防止公子們珠胎暗結,每次過夜之後,必是要飲上一碗避子湯,我自然也不例外。
雖然我的身體因為當年跳湖受寒再加上流産,早就沒有了生育能力,但我依舊會在承歡次日飲一碗避子湯。也不是為了別的,只為了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要輕易相信客人在床榻上的甜言蜜語,不要沉迷于那些虛無的承諾,不要忘記失去那個孩子的痛楚。
我跟着華爹爹去了一處雅間,讓我意外的是,在雅間等候我的人竟然是闊別數年之久的詹瑄。
霎那間,許多往事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我雖然沒有再特意打聽詹瑄的消息,但也隐約聽聞,這些年來,在左相的輔助下,她已經從翰林院修撰兜兜轉轉任過多個官職,如今已經成為了吏部侍郎。
詹瑄年紀輕輕,便已身居高位,當年與她同年入翰林院的天子門生中,如今能望其項背的少之又少。
歲月的磨砺只給詹瑄的面容增添了幾分成熟和穩重,她依舊是那樣好看,周身的氣質卻更加吸引人了。
見我推開門,詹瑄的神情有些激動,她站起身來,面色帶着歉意,遙遙看着我。
“華雲,我來接你了。對不起,我來晚了。多年不見,你過得怎麽樣?”
我反手掩上門,走近她。
如今的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青澀無知自作聰明的華雲了,這些年來,我見過形形色色的客人,我早已學會了察言觀色。
見詹瑄對我心生愧意,我并不放在心中,只故作傷心道:
“詹小姐,一別經年,早已物是人非,想不到你還記得我?只是,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純潔無瑕的華雲了。”
詹瑄走上前,緊緊擁住我,語氣滿是痛惜。“華雲,都是我的錯,是我來晚了。”
我幽幽道:“早就聽說詹大人嬌夫美眷在旁,哪裏還能想起我這等下賤之人呢?”
詹瑄捂住我的嘴,懊惱道:“我不許你這樣說自己。這件事不是你的錯,是我負了你。”
我心想:自然是你負了我。若不是詹瑄當年背信棄義,騙財騙色,我也不至于受了這麽多的苦楚。
詹瑄将我摟在懷裏,絮絮叨叨着這些年的艱辛。
詹瑄說,她當年娶左相的兒子是不得已的。她的母親只是一個小官,這麽多年來窩在犄角旮沓裏,遲遲不能升官。窮鄉僻壤也沒什麽值得留戀的,她奮發向上也不過是為了自己不再重複母親的人生。
左相當年帶走詹瑄以後,與她達成了協議,只要詹瑄和左相之子成親,左相便會在青雲之路上助她一臂之力。詹瑄是一個識時務的人,為了以後的為官之路能平坦些,她最終還是答應了。
詹瑄和她的正君生育了一女一兒,只是正君身體不好,在生兒子的時候不幸難産,雖然孩子安然無恙,但是正君卻死于血崩。
除了正君以外,詹瑄的府中還有兩位侍君,俱是下屬官員送來的美少年,并不受寵愛,只是,其中一侍君也生下了一位庶子。
至于那些一時興起寵幸的小侍們,沒名沒分,也成不了什麽氣候。
詹瑄對我如此坦然,意思也很明确了,她想将我迎入府中重溫舊夢。
從前詹瑄不來找我,恐怕是擔心煙花之地的男子入不了正君的眼中。若是被正君發現我曾是詹瑄的露水情緣,惹惱了左相,詹瑄怕是要吃一頓派頭。
如今詹瑄敢孤身前來秦樓,不過是因為她的正君已經死了,再加上她已經為正君守了一年的孝,于情于理都可以出來尋歡作樂了,哪怕是陛下也管不着。
華爹爹将我賣出了萬兩銀子的高價,還假模假樣地來詢問我的意思,話裏話外都是在規勸我,無非是覺得詹瑄當年雖然負心薄情,如今纡尊降貴,也算是改過自新,倒不如随她入府,和和美美地過下半輩子。
我本來就打算答應詹瑄,便也順水推舟地同意了,只是對詹瑄提出了兩個條件,一是賣身契歸我自己,二是幫我順道贖出小淩。小淩陪伴我多年,忠心又能幹,我自然不能舍下他。
詹瑄如今一心想補償我,自然是依了我。
将我悄悄接進後院的那一晚,詹瑄将所有房間布置得跟喜堂一樣,說不能光明正大地迎娶我,只能彌補我一個洞房花燭。
我臉上漾着笑意,內心卻極為不屑。這些花招,我那些恩客也不是沒試過,當誰稀罕呢。
自我入了詹府後院,除了不用每天迎接不同的客人,倒也沒什麽特別的地方。
我特地選了一處偏僻的院落,無人到訪,環境優美,最重要的是,有一排房間與外面的大街只有一牆之隔,這可比當年的那條民居小巷熱鬧多了,我就愛這裏的煙火氣。
這旁邊有一處湖泊,有一條小道直通湖心亭。若是閑來無事,我便來此彈琴助興。一來消磨時間,二來避免琴藝生疏。
詹瑄雖然對我情深義重,但她的後院也不是只有我一人,故而并非日日都來我這小院。
沒過幾年,在左相的撮合下,詹瑄府裏又新來了一位側君,聽說是某個大官的兒子。
同為男子,我有時候覺得這些男子都挺可憐的,詹瑄并非一個好妻主,為何他們非要入這火坑?不過,轉念一想,這天下間的女子有幾個好的,我從前的客人不也是家裏有了夫郎還要出來尋歡作樂嗎?
側君是個端莊大方的男子,性情也和善,從不與我們這些侍君為難,縱然我在後院之中如此受寵,他也依舊待我如常。
我心甘情願入詹府,自然不是為了和詹瑄重修舊好,彌補早些年的遺憾。
當年我被騙財騙色,詹瑄一去不回,傻子才會信她那些解釋。這些年的經歷讓我看清了女人皮囊下的那些龌龊不堪的心思,我早已對詹瑄失去了信任。
她如今愛不愛我,于我而言,已不再重要。我來此的目的,本就是為了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每次詹瑄來我院中,我都會親手為她炖下一大鍋補品。
我與詹瑄同桌而食,她自然不疑有他,盡數吞入喉間。只是,她不知道的是,這補品不僅補身體,還有毒。
我在補品裏摻雜了避子湯,為了掩蓋它的味道,還特意加入了其他的大補之物。避子湯于男子而言有用,自然有也對女子起作用的。
我失去了孩子,以後也不能有孩子,那麽詹瑄也別想再生了。那些已經活下來的,我不忍心下手,便只能作罷。
這避子湯乃是大寒之物,長期服用于身體有損,容易造成虧空。長年累月下來,必會成為隐患。
這藥對我來說自然是雪上加霜,我的身體早就千瘡百孔,但為了不讓詹瑄産生疑心,我抱着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想法,愣是陪着她喝了下去。
大補之物也是貨真價實,容易讓詹瑄心生燥火,欲望大增,腎氣損耗嚴重。她又不只有我一個侍君,在我身體不允許的情況下,也會去找其他的男子。
我就不信了,房事頻繁,外加大寒之物侵蝕,她還能不死得早?只可惜許多年過去了,詹瑄竟然還活得好好的,看來,她的身體果然十分健壯。
這麽多年來,我冷眼瞧着詹瑄先是升任吏部尚書,為了爬得更高,她還将自己的弟弟送進了女帝的後宮,然後成功當上了左相。
不過,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詹瑄雖然冷心冷肺,不是一個好妻主,但她卻是一個好母親。為了她那嫡子的床事和諧,竟然讓我從秦樓弄來了專門助興的藥物,只可惜,我聽說最後的結果并不盡如人意。
由于取藥的緣故,我重新與秦樓保持了聯系,也得知了華淑重新回到秦樓一事。聽說劉員外病死以後,華淑被劉員外的正君趕出了家門,還轉賣了出去。兜兜轉轉,他又被人牙子轉賣到了京城。
華爹爹年紀大了,前些年也身故了,從前的管事做了新的掌權人。管事憐惜華淑命苦,留他在樓裏做灑掃工作。
我有些恍惚,莫非我們這些出身卑賤的男子,命運都如此坎坷嗎?
我甚至突發奇想,若是有下輩子,我還是投胎當詹瑄的兒子好了,當她兒子至少生活無憂。但想到這輩子與她糾纏一生已經足夠令我痛苦了,下輩子還是離她遠一些吧。
我又煎熬了一段時間,詹瑄終于死在床榻之上,場面略有些不堪,詹家嫡女詹彥對外宣稱她是病死的。
我不知道詹瑄的死亡最終會不會查到我身上,但詹瑄已經死了,我的執念和怨恨也消解了。
我拿着我的戶籍文書,從長年上鎖的房間裏翻出暗藏許久的木梯,關上了院落大門,然後翻牆離開了詹家。臨走之前,我放了一把火。
我這小院十分偏僻,平日裏也只有我和小淩居住在此處,待到詹家的仆從發現走水趕過來的時候,我和小淩恐怕早就離開了京城。
天大地大,以前我困于秦樓困于詹家,怎麽也逃不掉,如今我終于可以自由地活一次了。這一次,哪怕是死,我也要死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