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風波令》

《風波令》試讀

【文案】

兵符何必須眉領,巾帼亦能遣三軍。

——

天禧元年,大淮邊境。

寒酥餞孤雁,糧秣負霜行。

雪虐風饕,寸步難移。

押運官抹了一把打在臉上的霜:“天殺的靼北蠻子,是真他娘的陰!”

他接過下屬遞過來的酒囊,猛灌幾口禦寒,長吐一口濁氣又罵道:“他娘的,北嵬軍來接應的人呢?馬跑死在道上了嗎!”

糧道被毀,他們已在原地滞了三日,糧草進不了北嵬關,全城的将士都得餓着肚子過年!

這城還怎麽守?

押運官壓下心中煩郁,又灌了口酒。在僅剩的幾口酒見底前,遠處終于傳出奔騰的馬蹄聲。

“宋大人,有人來了。”

宋應聽罷将酒囊系在腰間,細眯着眼向遠處望了望,而後嗤聲道:“我還真當他們的馬跑死在半路上了呢。”

他話裏有明顯的不滿,聲音也提了幾分。

來接應那人自然聽到了。

“馬沒死,順道辦了點事。”一道爽朗的女聲混着馬蹄聲漸近。

押運官定睛,見一隊身着黑甲的騎兵策馬而來。

為首那人靠近後騎着馬在原地轉了一圈,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糧草隊中間夾着的馬車,才在押運官跟前停下。她卸下首铠,露出一張英氣逼人的臉,攥着馬鞭抱拳笑道:“諸位久等了。”

宋應愣了一瞬,顯然沒料到接應的會是這人。他讪讪笑了兩聲,道:“北嵬關早些時候傳訊來說會有人來接應,沒想到竟煩勞池副将大駕,真是折煞下官了。”

“哪裏的話,宋大人一路舟車勞頓,辛苦了。”池代蘭嘴角噙着笑,将目光投向馬車盯了半晌,道,“尊駕何人?”

“雜家是郁王府上的總管。”馬車裏傳出一道尖細的聲音。

曲小腔大,異常刺耳。

雜家?宦官?

池代蘭挑了挑眉,沒有表态。

朔風凜冽,宋應只覺得當下氛圍有些凝固,他只是一個押運軍糧的小官吏,兩邊誰都得罪不起,連忙打圓場。

他看着池代蘭解釋道:“這位是郁王府上的魏九,魏公公。奉了命來替王爺暫行監軍之職。”

“監軍?”池代蘭似是不解。

宋應打量着她的臉色,斟酌一番才欲開口,就見池代蘭斂了神色涼飕飕地問:“監誰的軍?”

宋應嗫嚅着。

“沒聽清?那我再問一遍。”池代蘭移開釘在宋應面上的目光,轉而看向馬車惟簾,重複一遍,“監誰的軍?”

她是揣着明白裝糊塗。

朝廷突然派個監軍過來擺明了是為針對在北嵬關駐守的武将。

如今新帝踐祚政局動蕩,文臣居廟堂成派,武将戍邊境相倚。皇帝登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肅清朝野,把一切都攥在自己手裏。

所謂一切,自然也就包括了所有朝臣的身家性命。

當皇帝的最忌底下功高蓋主,他既要立威,就得敲山震虎給底下人警示,手握兵權的武将理所當然就成了衆矢之的。

北嵬軍的主将姓賀不姓池,賀筠在軍中身居要職,手握重兵,賀府又是皇後母族,在朝中聲望愈高。

前朝外戚專政的教訓歷歷在目,于是賀府就成了皇帝眼中最大的那顆沙石。哪怕賀筠絲毫沒有不軌之心也難被君主所容。

雖說朝廷這一把火暫時還燒不到池代蘭的頭上,但城門魚殃,池代蘭同賀筠駐紮在北嵬關這麽多年,池府跟賀府就是同船合命拴在一條繩上了。一旦賀府失勢,池府必定成為下一個靶子。

所有人都知曉如今皇帝容不得武将權勢過重,卻又不得不依仗駐守邊關的軍士替他打仗。

北嵬關地處要塞,鄰靼北接西黎。而靼北與西黎兩國如今是友邦,明裏暗裏一塊兒針對大淮不知道幹了多少缺德事,攻下北嵬就能一路南下直搗宴都,相當于扼住了大淮的命脈。

這就形成了一個矛盾的局面——朝廷缺将領,皇帝要人替他打仗,又怕有人狼子野心擁兵造反。所以此番派郁王前來北嵬關做監軍敲打敲打北嵬關主将也無可厚非。

可郁王自己不來,偏生遣了一個無職無能的宦官前來。

這是在打賀筠的臉。

池代蘭與賀筠一同任事,頓生唇亡齒寒之感,覺得自己的臉也被拂得生疼。

那宦官還不知收斂:“自然是來監諸位将軍的軍。”

馬車的簾子從裏掀開,裏面坐着的白面宦官身裹大氅,手捧懷爐。

将士在冰天雪地中押送軍糧,驢蒙虎皮的宦官監軍躲在車帳裏列鼎重裀,閑适非常。

池代蘭眼神愈發寒峭。

“我常在軍中,”池代蘭扭頭看着宋應,冷然開口,“竟不知如今一個只知攀高結貴的閹人如此金貴,需要爾等食祿的朝官來捧着他?”

宋應不敢應聲。

魏九被“閹人”兩個字狠狠戳在肺管,堵着一口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他咬牙切齒地笑了笑,說:“閹人也是人,雜家是郁王手底下的人,代表的就是郁王。池副将來日回朝見着郁王,說話也要這般難聽麽?”

池代蘭便也笑:“可今日不是來日,公公更不是郁王。就算回朝,我等也是聽從聖上旨意,可我現下倒是想問問,聖旨上派來的監軍署的是你魏公公的大名嗎?”

魏九有些心虛。

皇帝任命的監軍是郁王,朱筆批下的自然不會是他魏九的名字。

池代蘭并不打算放過他:“既是代行監軍之責,這天寒地凍的合該和将士一同在這冰天雪地中同甘共苦才對,而魏公公如今躲在帷帳裏頭算怎麽一回事?”

她語氣那樣随意,神情卻是不容置喙,身後的黑甲騎兵得了示意,當即翻身下馬,三步作兩步便攀上魏九的馬車。面上看着是恭恭敬敬,動作又毫不留情,一左一右将魏九架起來。

魏九雖然是個宦官,但郁王勢大,他身為郁王府上的總管太監平日裏可沒少拿駕擺譜。受慣了阿谀奉承,哪裏遭過如今這般待遇。他臉色難看,怒極又不敢言,只能老老實實被黑甲衛請下馬車:“魏公公,請吧。”

魏九将衣袖一拂,冷哼一聲:“粗鄙!”

池代蘭沒看他:“我等在北嵬關多年,鞠捧雪水就能淨面,為了果腹就着沙石也能下咽。要論細膩自然比不得宴都的達官顯貴。”

她話鋒一轉,道:“給魏公公騰匹馬出來。”

魏九面色有些難看:“雜家不會騎馬!”

“沒人生下來就能精通騎射。魏公公要實在不會,大可尋個人替你牽着。”池代蘭漫不經心地瞥了眼魏九身後的馬車,說,“那東西是無用了,拆了燒火,給弟兄們取暖罷。”

手下人得令立即照做。魏九在一旁看着自己精心準備的溫柔鄉被拆得七零八落,沉默不語,眼神中盡是憤然。

池代蘭全然當作沒看見,她擡手抵在額上遮光,眺向前方:“眼下是何情形。”

宋應老實接話:“糧道已毀。眼下天寒地凍輛車舉步難行,怕是只能依靠人力将糧食背過去。”

他說着,便忍不住蹙眉。糧道已全然暴露,靼北已經埋伏過一次就難保不會再埋伏第二次。撇開這些不說,此地距離北嵬關少說也有四十裏路程,三十多石糧草全依靠人力駝去北嵬關根本行不通。

池代蘭問:“軍馬糧道乃是機密,靼北從何知曉我軍補給線?”

火堆燃起來,宋應搖頭伸手烤火,說:“此次運糧途中多有匪寇,為了躲避他們不得不重新規劃路線,确實耽誤不少時辰,但靼軍為何會知曉并且提前設下埋伏,下官多日深思苦索亦不得而知。”

池代蘭沉吟着。

到底是真的匪寇還是披着匪皮的靼軍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池代蘭拿不住他們的把柄,就不能捅破那層窗戶紙,只能和他們在邊境一帶玩着三足鼎立,表面上風平浪靜私底下卻雲谲波詭的游戲。

“罷了,此事多有蹊跷,修竹已着手派人調查,”火堆燒得正旺,帶着溫熱的光線映在池代蘭臉上,“屆時進了北嵬關一切自會分明。”

風聲忽掠,将池代蘭的話湮了大半,

“什麽?”宋應沒聽清。

“沒什麽。”人多眼雜,池代蘭有心防備,并不過多透露。

“背糧駝草是畜生幹的活。”她轉移了話題,駕着馬環視四周,“辎重兵也是兵,上了戰場就是真血漢。”

宋應心知池代蘭說得在理,卻仍忍不住發愁:“那糧食怎麽辦,将士兄弟們都是背井離鄉跟着将軍來的邊關。如今年關将至,總不能不讓大夥過年。”

“年肯定要過,”池代蘭拔高音量說,“不止要過個好年,還要大擺三日宴席讓弟兄們吃好喝好。”

宋應不應聲,将火撥得更旺了。

池代蘭也不在意,打馬向黑甲衛列隊行去,低聲吩咐幾句。黑甲衛是池代蘭親衛,動作迅速敏捷,半個時辰不到,就完成了池代蘭交代的任務。

“各位都休息好了嗎?”池代蘭看着周邊一個個凸起的人形雪堆,攏了缰繩調轉馬頭,“休息好了就啓程。”

“往哪兒走?”魏九渾身血脈都被烤得暖和起來,聽到要走,極為不樂意地哼唧幾聲。他先前被池代蘭拂了面子一直沒說話,這會好不容易逮到由頭能教訓池代蘭幾句,自然不願意放過,“前路還不知道有多少埋伏,池副将要帶着人往火坑裏跳嗎?”

“依魏公公所言,讓大夥繼續留在此處坐以待斃就不是火坑了麽?”池代蘭拿餘光瞥他。

魏九被噎了一瞬。

“既然糧道不能走,”池代蘭說,“那我們便走官道。”

“官道?”魏九“蹭”地站起來,像是聽到什麽不得了的話。他暗自低語一句,“到底是婦人,見識鄙薄。”

池代蘭将這些話全部納入耳內,并不作态。

魏九見狀,以為池代蘭是無話可辨,便開始拿腔作調:“官道要錢不要命的草寇馬匪相之于靼北軍更甚,你如何能保證糧草能瞞過那些匪盜眼線,安全送達北嵬關?”

池代蘭瞧着漸落的日頭,觑他一眼。良久,啓唇道:“那魏公公可得瞧好。”

她在馬上俯身,馬鞭直指魏九眉心,笑意不達眼底:“北嵬關的将士但凡餓一天肚子,我池代蘭的頭削下來給你當杌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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