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藏鋒
第5章 藏鋒
就在虞文德以為謝聽之是受到虞喬卿的威脅而不敢開口時,少年輕啓薄唇,不慌不忙道:“長姐所言甚是,是聽之犯錯,理應受罰。”
聽到這樣的答案,就連虞喬卿的神情也帶着片刻愣怔,随後她冷笑一聲。
倒是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
不過即便這樣,也不會讓他和那個便宜娘的印象在自己心中有任何改觀。
虞文德顯然也沒料想到,目光在他臉頰上的傷口逡巡着。少年白皙的皮膚下隐隐透着青筋,鮮血滲透着,格外顯眼。
“當真?”虞文德轉身看向虞喬卿,後者抱着暖爐,垂眸若有所思。
少年垂在身旁的手指微微蜷起,又舒展開來,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的應答,“嗯。”
虞文德一時語塞,清了清嗓子,瞄了眼還在跪着的丹音,示意她起來。
虞喬卿長嘆一口氣,輕啧着,“都同爹爹說了,責罰小輩本是長輩的本分,奈何爹爹不信。”
少女的聲音柔軟又透露出堅韌,晶亮剔透的水眸中帶着些許目中無人,高傲地像是揚起脖頸的天鵝。
虞文德一時語塞,視線落到一旁的下人,見對方身子顫抖,也知曉問不出什麽話來,良久才憋出來一句,“即便是真的做了什麽錯失,聽之也是剛來,何必罰得如此重?”
連這張俊俏清隽的臉都打紅了,這要是傳出去,還以為左相府虐待母子二人。
虞喬卿嗤笑着,“爹爹若是對我有怨言大可以直接說出來,又何必拐彎抹角。”
一想到昨日在前堂發生的事情,虞喬卿便氣不打一處來。
爹爹何時用那種語氣同她說話?自小她就是含着金湯匙長大,若不是,若不是這個謝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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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虞文德怒甩着長袖,指着虞喬卿怒聲喝道:“誰允許你這般同我說話!沒大沒小,你娘當初是怎麽教你的!”
還真是自己把她給寵壞了,以至于虞喬卿如今說話都不把他放在眼中。
似乎是提到了某種禁忌,虞喬卿像是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貓,聲音也尖銳不少,瞪圓杏目不可思議道:“我娘?你怎麽還有臉面提她?”
“我的好爹爹,她如今還躺在靈堂上死不瞑目呢,夏柔雲就帶着不知道從哪裏來的野種鸠占鵲巢,你讓我娘在九泉之下能安心嗎!”
這句話幾乎是吼叫出來的,積壓在心中的情緒也在這一刻爆發,虞喬卿淚眼漣漣,胸口劇烈起伏着。
“啪”的一聲,在場的人都屏住呼吸,靜靜地看着這一幕。
虞喬卿的臉側向一邊,右手顫抖着撫摸上臉頰,不可置信地看向虞文德。
男子也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雙唇顫抖着。
自虞喬卿記事起,這是虞文德第一次打她。
臉頰處火辣辣的,但仍然不及心頭的痛。虞喬卿微微彎腰,胸口像是被人撕裂開。
這才不到一日,她爹竟然就為了這個人打她?
謝聽之擡眸,只見少女的雙眼蒙上一層水霧,高傲如開屏孔雀的神情也黯然,鼻頭通紅,像是天都要塌下來一般。
少年眸光閃動着,黢黑如不含雜質的水晶裏流淌着莫名的情緒,面色冷峻。
虞喬卿就要沖過來撕扯着少年的衣衫,“都是你,都是因為你,若是我娘泉下有知,絕對不會放過你們母子二人。”
虞文德攔在謝聽之面前,氣得胡須顫抖,“夠了,你現在這副模樣,和街上的那些潑婦有什麽區別!”
聲音回蕩在并不寬敞的屋內,虞喬卿身子一僵,發絲淩亂,全然沒有平日桀骜和不可一世的模樣。
她想,自己現在一定像是落水狗般任人嘲笑。
所有落在虞喬卿身上的目光,都讓她覺得無比難堪。
“左相大人,長姐也是恭順之人,沉浸在悲痛中,況且本來就是聽之的錯,莫要為了我而責備長姐。”謝聽之從虞文德的身後站出來,柔聲細語讓人如沐春風,而這些話落在虞喬卿的耳中,只覺得刺耳。
聽聞此言,虞文德滿意地看一眼謝聽之。
不愧是夏柔雲一手教導出來的孩子,知書達理,滿腹經綸,以後若是有可能,還能承自己的爵位。
只是可惜,這眉眼像極了他的生父,只有這一點讓虞文德感到無奈。
虞喬卿嘴角勾起,看向謝聽之的目光怨毒嫌惡,“我和爹爹的事情,不必你在這裏指手畫腳。”
原先她還不信,現在果真應了丹音的那句話,自己越是無理取鬧,越會讓謝聽之這等小人有可趁之機。
“長姐……”想到日後自己在府內水深火熱的境地,謝聽之喚了一聲虞喬卿,卻被對方給打斷。
“不要喊我長姐!”虞喬卿狠狠擦拭着自己的落淚,匆忙掃過謝聽之的臉,如同在看欄中的家畜,多一眼都覺得髒,“日後要是再在我的眼前亂晃,休怪我不客氣。”
扔下這一句話後,虞喬卿拂過水袖,目光定格在謝聽之俊逸的面龐上,留下一個警告的眼神,撞開杵在門外的下人便離開了。
丹音見自家小姐離去,也欠了欠身同虞文德告別,緊跟着虞喬卿的步伐。
*
這件事情過去沒兩天,果然就不見了謝聽之的身影,兩人住在同一個院中,按理來說應當是擡頭不見低頭見,可虞喬卿竟然是連半個人影都見不到,似乎謝聽之和夏柔雲的出現只是一個夢。
如此甚好,也省得髒了自己的眼睛。
院中的霜雪融化,一大早就見丹音拿着笤帚,在門口的石階上掃雪,聽到開門的聲音,她轉過頭來,正好撞見虞喬卿惺忪的睡眼。
“小姐怎麽不多睡些時辰?”丹音将笤帚斜靠在木門上,上前攙扶着她,把虞喬卿帶入屋內,又給爐子添了些暖氣,房內熱起來,渾身也覺得蘇醒過來。
這幾日虞喬卿都沒怎麽拾掇自己,只要一閑下來就去靈堂看前夫人,要麽便是抄寫經文,為卞月靈多燒些。
她以前最是瞧不起這怪力亂神的東西,只覺得可笑,如今褪去任性,到也能夠靜下心來,好好誦讀那些博大精深的書文。
丹音收拾好書案上薄薄的宣紙,上面隐隐有夏柔雲和謝聽之兩個人的名字,濃重的墨水洇着,想必書寫時的情緒定然是激動的。
“小姐也不必這樣憂心,你看那謝聽之明顯是知道小姐的厲害,如今也不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晃,知道避風頭,”丹音自說自話,開始替虞喬卿盤發,女子發絲柔順,摸上去如綢緞般,“至于那個夏柔雲,更是和我們八竿子打不着,除非家宴,否則也見不上面。”
眼見着丹音拿出往日的素銀簪子,虞喬卿擡手制止,摸了一根不那麽素的銀簪,示意她別在自己的雲鬓間,“這還是娘親在世時,我及笄贈予我的,可惜我竟然是一次都沒有戴給她看。”
卞月靈的棺木被安置在墳冢中,如今的靈堂內,只有一個空蕩蕩的牌位。
丹音不知道該如何安慰虞喬卿,故作開朗道:“說到這個,小姐如今年紀大了,如此貌美,真是讓那些世家公子看紅了眼。”
這話說得倒是不假,虞喬卿雖然養在深閨裏,可左相平日對她甚是縱容,偶爾的一次抛頭露面也被畫師畫下來,流傳到街坊,自此虞喬卿的美貌與才學被人廣知,上門提親的人更是踏破門檻。
只是卞月靈在世時,舍不得捧在掌心的嬌花就這麽被人給采撷,而且虞喬卿也并無心上人,幹脆将她留在自己身邊,養了這麽多年。
等到丹音收拾完後,看着銅鏡中少女的容顏,也忍不住暗暗驚嘆。
上輩子的虞喬卿,必定是天上的仙人,否則怎麽會生得如此貌美動人?
然而只是失神片刻,丹音立馬反應過來,湊在她的耳邊道:“小姐肚子餓了吧,丹音去讓膳房準備些吃食,也省得待會用功沒有力氣。”
虞喬卿沉默着颔首,小姑娘又從衣櫃中翻出一件暖和的衣服放置在床榻上,阖上門離開了閨房。
想着約莫還有段時間,虞喬卿在房中呆着也是無趣,兀自披上丹音為她準備的衣裳,剛打開門,迎面的冷風幾乎将她吹倒。
“今日的風可真冷。”她喃喃着,一擡眼正好隔着院子望見少年颀長的身影。
謝聽之背對着她,将院中那一株幾乎要枯萎的藤枝扶起來,頭上落下白雪,更添一份出塵的谪仙氣質。
少年骨節分明的手和皲裂盤虬的枝幹形成鮮明的對比,睫毛垂下,眼眸專注地盯着手中的藤蔓,彎下腰将其耷拉在旁邊的深紅欄杆上。
站在他身旁的家丁見狀,捧着手中的繩子繞過來,把蔫巴的藤蔓固定在紅柱上,還用繩子裹上一圈。
這樣藤蔓便不會受凍,來年也能抽出新的枝芽。
思及此,少年嘴角翹起,如雲雨初霁,眼中溫柔而又缱绻,氣質便是人世間最純善的詞句也難以比拟。
虞喬卿就這樣靜靜地看着謝聽之,也不走上前,倒是也沒有像之前那樣直接走上前去找茬。
丹音拎着食盒轉個彎,剛好見自家小姐衣衫單薄站在寒風中,忍不住着急,小跑着過來,“如此冷的天,小姐怎麽穿這麽少便過來了?”
這句話隔着不遠的距離,也傳到少年的耳中,他似乎也注意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擡起頭和虞喬卿對視,剛巧撞進少女冷冽的眸中。
四目相對,一時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