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私語
第25章 私語
縱然是想假裝看不見, 既然謝聽之叫住她,虞喬卿也不得不硬着頭皮面對。
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心态的轉變。
丹音見兩人有話要說,知曉應當是方才在書房中議論的朝政之事, 主動走到連廊的另一頭, 只能瞥見一個高挑的身影朝着虞喬卿走去。
天空又開始飄落雪花, 虞喬卿忍不住裹緊身上的大氅,雙唇緊抿成一條細線。
少女的鼻尖被凍得通紅, 肉肉的很想讓人上手揉捏, 一雙水汪汪的杏眸如同落下的夜幕中散落的星子, 帶着點點的光。
這幅場景落在謝聽之的眼中, 他心神微動, 如鴉羽般的睫毛微微顫抖着,一步一步走向虞喬卿。
似乎是才發現天空中飄落着的晶瑩雪花, 謝聽之感慨一句,“天冷了, 長姐也該多穿些才是。”
明顯的沒話找話, 虞喬卿身上正披着厚重的大氅, 暖絨的毛将她白皙修長的脖頸遮住, 像一只受驚的鹌鹑。
見到此景,謝聽之眉眼化開,在冰冷的冬日中化為一腔春水。
“若是你沒有別的事要說,便不必同我多言。”虞喬卿手中握着暖爐, 見少年緊閉雙唇,似乎只是想和自己寒暄兩句。
她并不像和謝聽之有任何牽扯,本來想着給他送些藥, 不曾想謝聽之的手居然都伸到左相府中來。
果然是為了榮華富貴才攀上爹爹,否則他們永遠在那個鄉縣中, 還不知道何時出頭呢。
謝聽之光風霁月,僅僅是站在那裏就讓天地萬物黯然失色。冷風刮蹭着他的衣擺,右手的紗布隐隐露出來,上面滲着紅色的水漬,少年皮膚勝雪,露出分明的青筋。
見虞喬卿要走,少年的聲音帶着微不可察的慌亂,“聽之只是覺得,長姐方才的那一番言論甚好。”
沒頭沒尾的誇贊确實誇到虞喬卿的心坎中,興許是方才被虞文德打擊,如今的她聽聞此話,嘴角揚起一抹笑,又被他強壓下去。
Advertisement
“甚好?你不是說,我們只是些會讀書的呆子,若是真要朝堂事務,怕還是得看爹爹。”虞喬卿要走的腳步頓住,轉過身來,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凝望着自己的謝聽之,随後又補充道。
“方才我也只是說着玩笑而已,莫不是有人當真了?”虞喬卿眼中露出蔑視,仿佛在看一個渾身銅臭,沽名釣譽的俗人。
她說此話的目的也只是将方才那番話當作兒戲,而謝聽之較真的态度明顯圖謀不軌。
虞喬卿的話如刀子刺在謝聽之的心口,他身形微微顫抖着,免強扯出一抹笑容,“非也,聽之只是認為,想不到長姐平日果決,也會體恤百姓。”
話一說出口,他立馬覺得不對勁了,藏在袖口中的手緊緊攥成拳,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縱然他懂得人情世故,可這些到了虞喬卿的面前都悄然瓦解,反而像是個木讷至極的人。
将将要走的虞喬卿似乎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臉上的笑意不達眼底,水眸中凝結出冰冷的寒意,“這話是何意?”
“體恤百姓?莫非在你的心目中,我便是一個心狠手辣,無所不用其極的惡人?”說完,她收回再次邁出去的腳步,緩緩靠近謝聽之。
兩人呼吸間吐露出白色的霧氣,交纏出旖旎暧昧的氣息,眼見着少女的眉眼逐漸放大,謝聽之渾身僵硬,沒由來地緊張起來。
他目光躲閃,避開虞喬卿灼熱的視線,喉結微動。
獨屬于女子的胭脂水粉味萦繞在鼻翼,卻并不嗆人,反而沾染上傲然地梅花香,和少年身上的冷淞氣味不分彼此。
謝聽之忍不住後退一步,雙頰泛着緋紅,垂眸瞥向別處,胸腔卻覺得火熱,正要開口解釋什麽,虞喬卿緩緩捉住他的手。
太近了。
謝聽之只覺得自己的理智幾乎要燒成灰燼,明明只是正常的接觸,卻讓他生出幾分想要逃離的心思。
虞喬卿反複翻看着他手背上的傷,露出一個天真但殘忍的笑容,下垂的眼角反而淩冽幾分,“說的也是,畢竟你的手,也是我這般心狠手辣的人傷的。”
說完,她猛地後退一步,甩開謝聽之的手,從懷中掏出一方錦帕,細細替自己擦拭着。
溫熱的觸感乍然消失,謝聽之有些不适應,指腹搓揉着,似是在回味,然而等到他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時,後背忍不住浸出薄薄的冷汗。
明明在外人看來,兩人是再正常不過的接觸,他為何會覺得……緊張?
但當接觸到虞喬卿嫌惡的面容時,謝聽之心中又湧現出難言的悲傷。
“所以,既然認為我是心狠手辣之徒,以後遇到我繞道,明白嗎?”虞喬卿擦拭完錦帕後,将其随意地丢棄在地面上,繡着繁瑣花紋的帕子褶皺遍布,上面泛着蒙蒙的灰塵。
她不會将這個放到自己的懷中,即便只是沾染了謝聽之的氣息,也會讓虞喬卿覺得無比惡心。
“別跟着我。”似乎是知道謝聽之內心的想法,虞喬卿刻意和他拉開距離,打算撇清關系。
望着離去的窈窕身影,少年長嘆一口氣,仰頭看向廊外的飛雪,紛紛揚揚灑落在枯葉上,堆積着将落花葬在泥土裏。
謝聽之用左手捂住自己的雙眼,欲言又止,等到再次睜開雙眼時,眸中再無流轉的黯然,又回到光風霁月的那副模樣。
修長的身量孤孑寂寥,被日光拉得斜長,謝聽之回到自己的房屋,見站在外面的安平東張西望,整理好心緒後,溫聲開口道:“這樣涼的日子,常站在外面做什麽?”
小厮見到自家的少爺終于回來了,忙不疊迎上去,苦口婆心道:“哎呦少爺,你可沒事吧?”
說完繞着謝聽之走一圈,确認他身上并無傷口,才松一口氣。
方才見虞喬卿氣沖沖找他的模樣,還真的擔心會遇上些什麽麻煩。按理說依照大小姐的脾性,怎麽能放少爺這樣全須全尾地回來?
“能有什麽事情?”謝聽之朝着院子對面望去,見房門緊閉着,心中似乎空了一塊,冷風灌入缺口,帶着略微的澀意。
安平見他進來,連忙合上房門,偷偷摸摸附在他的耳邊,“不是啊,小姐過來找您了!”
原本拆開紗布的動作一頓,謝聽之掀起眼皮,裏面醞釀着淺淡的光,心也因為這句話而提起來,“她,來找我作甚?”
安平見他反應不似平日那般殷切,以為他是和大小姐徹底鬧翻了臉,便肆無忌憚道:“還能使因為什麽呗?把人打了來獻殷勤的。”
想到虞喬卿身上別着的匣子,安平撇撇嘴,一臉不高興,“估計又是送了什麽腌臜東西過來,想着施舍給我們,不過小少爺天生是個富貴命,再怎麽折騰也是天人之……”
而謝聽之并沒有将這些話放在心上,氤氲在心口的陰霾像是被日光照散一般,睫毛如蝶翼翩跹,“送來的東西呢?”
他的心中,竟然有隐隐的期待。
安平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明白謝聽之為何會這樣問,細細思索着,才道:“聽聞少爺您被老爺叫到書房去,那東西自然也沒有留下來,帶走了。”
方才在書房,無論是丹音還是虞喬卿,手中都不曾拿着錦盒。
思及此,謝聽之猛然站起身來,也不顧替手上的傷換藥,急促地朝着門外奔去,随後順着通往書房的連廊走着,目光落在兩側的園中。
應該就是在這兒的,為什麽會不見呢……
安平從未見過謝聽之露出如此神情,也一同跟上去,揩去額頭沁出的細汗,大大咧咧道:“少爺,您是在找什麽啊?”
可惜少年全然沒有将他的話放在心上,嘴裏喃喃着,視線一寸一寸掃過縱橫交錯的枝丫。
屋外的雪更大了,而謝聽之方才更是連稍微厚實些的衣服都沒披在身上,單薄的身子更顯弱不禁風。
可他卻如那挺立的松柏,即便是寒氣一寸一寸侵蝕着他的皮肉,凝結少年的血液,也不曾退縮片刻。
安平跺跺腳,想着回去把衣裳找來,可是見謝聽之如被人下蠱般魔怔了,愣是不敢遠離他一步。
直到謝聽之停住腳步,目光定定地望着藏匿在枯葉中的匣子。
此刻那匣子微微張口,嵌入松軟的泥土中,裏面的藥散落在地面上,甚至被積雪所掩蓋。
安平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恰好見到這一幕,一時間竟然是不知道說什麽好。
怎麽小少爺費盡千辛萬苦,想找的卻是這個?
而謝聽之像是在即将沉溺海底的人突然抓住浮木,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木匣面前,細細整理旁邊晶瑩冰冷的雪。
觸碰到溫熱的雪化為透明的水,沾染在少年玉白的指腹上,而謝聽之不為所動,細細将那些藥材的渣滓全都挑出來,視如珍寶地放入錦盒中。
安平見狀,也跟着一起挑,最終見沒什麽遺漏,謝聽之才把錦盒放到懷中,擔心它再次掉落。
“少爺何故對這個錦盒如此上心?”安平撓了撓頭,不明所以。
他詢問這句話的本意也只是以為謝聽之曾經過着寄人籬下的日子,自然要處處看虞喬卿的臉色,可是今日老爺将他宣至書房,足以見得對他的器重。
他不必仰仗那跋扈任性的大小姐過活。
然而聽到這話,謝聽之身子不自然地僵住了,像是被人發現什麽隐秘的心事,甚至能夠在少年清隽的面容隐隐看出對自己的唾棄。
只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問話,謝聽之卻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貓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