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番外
番外
九月中的空氣中仍彌漫着一股吹不散的熱氣。
最先到校的同學剛放下書包,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關上窗戶然後再講臺的抽屜裏翻找空調遙控器。
李鶴溫背着包從後門進來,視線第一時間被黑板報吸引。
無數便利貼像是七彩的飛蛾,翹着尾巴,黏成一簇,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各種筆記。
他單手捏着書包帶,盯着教室後的黑板:“這是什麽?”
講臺上的男生仍将頭埋在抽屜裏翻找:“什麽?”
“黑板報。”
講臺上的男生終于找到了遙控器,擡頭哦了聲:“李鶴溫?你竟然回校了!那是我們新一期的黑板報,開學第一天老師讓每個人寫自己的目标,想讀什麽大學,以後想做什麽。”
李鶴溫走近了,視線在一片的便利貼間流轉。忽地,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個角落。
——夏寧:以後想當個心理咨詢師~
背後,那男生還在自言自語,喋喋不休。
“我看了你的那部劇,現在你可成明星了,當明星是不是很賺錢啊,你以後……”
便利貼上的文字倒映在淡琥珀的眼眸裏,仿佛獨屬于某個單獨的世界,而這個世界極度安靜,靜得可以将那上面字的字給凍住,封在腦海裏。
那男生将空調開了,再咚咚地跑到李鶴溫身邊,歪頭順着他的視線看了過去:“喲,再看班長寫的東西啊?”
李鶴溫嗯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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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她肯定是讀商科的,”同學摸摸下巴,點評了下,“學霸們的靈魂追求五花八門,實際上最後選擇卻出奇一致。”
又有人進了教室,周圍吵了起來。那同學見李鶴溫沒啥說話欲望便跑開了。
空調的冷風呼呼地吹到他頭上,從衣領裏灌進去。他駐足良久,餘光瞥到門外轉過一道身影,搖晃的馬尾在空中晃悠出一道曲線。他收回目光,轉身回到自己位置上,将包放下。
夏寧也正好到自己的位置上,放下書包,恰好碰上他的眼神,朝他笑了一下。
大二時,他在海城拍攝。
這一片是大學城,劇組來取景時周圍有不少學生圍觀,但大部分同學都很有素質,只駐足一會兒便離開了。
拍攝結束正巧遇上晚高峰,過路通勤的車輛與成群出校、在學校門口聚集游蕩的學生将出口堵得嚴嚴實實。劇組想錯峰,也怕主演們在人潮湧動的校園裏露臉引起騷亂,于是便讓助理和實習生們出去買晚餐。
主演們抱着手臂在閑聊,李鶴溫靠在房車的門,敷衍地應了幾聲,眼神卻飄忽渙散。
終于,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靠近他,俯在他耳邊:“問到了。”
李鶴溫的眼睛頓時亮了下,側過頭:“哪個學院?”
“心理院,”助理小聲地說,“這回準沒錯。”
李鶴溫的眼神頓了下,然後便忍不住勾起嘴角,雙眼微彎,像是在疲憊的攀爬後終于看到後山上的第一縷陽光似的。
“打聽到她的宿舍號了嗎?”
“全系女生都住十一號樓,具體門牌號倒不清楚。”
“去查一下,她們回十一號樓一般都往哪個方向走。”
跑腿的場記提着大包小包回來:“晚餐來了!”
聚在一起有事沒事搭腔的演員們轟然散開,奔着食物而去。
男三號走到一半,轉頭看向他:“鶴溫?”
李鶴溫回頭輕笑了下:“我控制體重,回車上喝個代餐就好。你們先走吧。”
“行吧。”男三號聳了下肩,“拼自律,可沒人比得過你。”
李鶴溫在原地微笑着目送他們離去,然而,當最後一人轉過街角,他像是忽然被按下了開關,彈了起來,罕見地焦急小跑起來,一邊單手戴上口罩,另一邊低頭看助理發給自己的消息。
【從三號館後門的小路筆直往前走,大部分人都是這樣回宿舍的。】
他轉過三號館的角落,一眼就看到了十一號宿舍樓的門牌。
他停下腳步,胸口起伏不定,四下張望,然後朝十一號樓對面的小便利店走去。進了店,他佯裝在冰櫃裏翻找雪糕,一邊斜眼留意十一號樓門口。
【說不定她今天晚上和人出去吃飯呢?或者一直宅在宿舍沒下樓?】
【遇上的概率也太小了TAT】
消息提示一閃而過,李鶴溫雙手撐在冰櫃上,心髒的跳動聲在耳邊震耳欲聾。他感覺肩頸這一塊兒在發燙,有一種心流從胸口沿着經絡流向四肢,就連大腦都被屏蔽了,明知沒多少概率,卻總以為下一次擡眼能看到她。
“同學讓一讓,我要拿雪糕。”
“哦,不好意思。”
李鶴溫後退了兩步,兩手空空,竟有點手足無措。等路過的同學拿着東西離開,他才如夢初醒,在那人疑惑的目光中從冰櫃裏随手挑了只雪糕,踱到收銀臺前裝作無事。
雪糕的包裝袋上有一層水珠,黏在掌心,将皮膚和塑料包裝貼在一起。
他低下頭,額前的劉海将眼睛遮住,餘光悄然盯着宿舍樓前。
“叮,支付成功。”
掌心的溫度讓雪糕微微融化。他捏着雪糕,站在小賣部門口聚集閑聊的人群間。他不方便摘下口罩進食,雪糕慢慢融化,絲絲順着掌心流到手腕,滑膩的觸感讓人很不舒服。
助理:【老板,你要等到什麽時候回來?我怕趕不上劇組的車。】
傍晚的天色黑得很快,風也冷了下來。涼風刮過他的面頰,他清醒了些,四周張望,人頭湧動,祈禱命運的恰好相逢似乎太過小孩子氣了。
他調整了下呼吸,正打算回複助理,忽然,餘光略過路口,剛調整好的呼吸頓時又被掐住了。
少女背着雙肩包沿着小路小跳步地跑來,汗水将額前的鬓發黏在皮膚上,熱風将面頰刮得通紅。
而她的身後,一個頭發略長的青年推着自行車跟着她,眼睛微彎,笑意盈盈。
他們相連的眼神與宿舍樓下黏糊在一起的男男女女沒有差別。混在人群裏,就是一對标準的小情侶。
眼眸間剛升起的亮光在那剎那被塞入了火|藥,怦然爆炸,然後化為死一樣的沉寂。
滋——滋——
褲子口袋裏的手機瘋狂震動。
不知過了多久,李鶴溫終于回神,身邊的人群早已散了,宿舍樓前的人流也少了大半。他接起電話,助理匆忙的催促聲傳了出來。
“還有五分鐘發車,老板,趕快啊——”
李鶴溫的嗓子像是黏在了一起,比融化的雪糕還要粘膩,每發出一個字的音節都要用盡全力:“……好,我這就回來。”
車窗外,飛掠而過的夜景不停地被隔壁車道的貨車或客車打斷,萬家燈火映在漆黑的夜幕間,倒映在他沒有焦距的眼底。
助理坐在一旁,大氣不敢出。他好像在李鶴溫沒有表情的臉上讀出了異常深沉的悲傷。良久,他低頭小心地将自己的手機遞了過去:“我還調查了一下,這是她最近的資料。”
李鶴溫的視線慢慢轉過來,看向屏幕。
她是這屆心理系的最高分,拿着讀熱門專業的分數選擇了自己的本心;同時繼續在大學裏發光發熱,像一顆小星星,洶洶燃燒着自己。
再光彩奪目,卻都不可能是他的了。
只是那知行合一、拒絕束縛的模樣,又怎能叫他移開眼睛。
SW大廈十二樓,一份白色信封按時出現在辦公桌上。
從二十歲起,每個季度一封,已經是第二十七封了。
蒼白修長的手指銜起信封邊緣,指腹與指尖配合用力,慢慢将封口撕開,一頁紙與幾張照片便露了出來。
徐助理在門口敲了兩下門,抱着一沓劇本走進來,瞥見他手中的東西便撇了下嘴角:“還沒分手呢?”
李鶴溫安然倚在皮質轉椅裏,面無表情,娴熟而冷漠地掃過紙張上總結的內容,然後垂下手腕将紙張折好,往旁邊一丢。
“謝宇算是在業內站住腳跟了。他每年的收入也能算得上小富,年前買了房。”
徐助理停在旁邊:“買房?”
李鶴溫像是習慣了,經年的調查早已讓他做好了心理建設,只是扯動嘴角:“成家前的确得買房。”
“那不就等于——”徐助理驚訝地瞪大眼睛,聲音也變得尖細了,“您……”
李鶴溫半眯眼睛,視線虛虛地聚焦在空中的某個點上,不出一言。辦公室裏的氣氛凝固在這一刻,他們兩人誰都沒說話。
良久,他才松下肩膀:“無妨,她有新生活,不錯。”
徐助理欲言又止。
她有一份成長潛力巨大的體面工作,而謝宇不僅年輕有為,賺着娛樂圈周邊的錢,還不用成為鏡頭內的焦點。他們的生活必定會很富足而幸福。
夏寧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七年了,不論如何也輪不到他來向她發出邀約,讓她放棄自己一直以來想要的生活,在狗仔的鏡頭下躲躲藏藏地生活。
“走吧。”李鶴溫起身,“晚上還有應酬。”
李鶴溫今夜的心情不妙。
昏暗的燈光下,《歌德堡變奏曲》勾起的浪漫躁動在彼此的對視間蔓延。
觥籌交錯間,他端着酒杯,翹着腿坐在沙發邊沿,半小時過去酒杯裏的液體沒有下去一半。
月光從落地窗投入室內,他似乎也與月光似的,心早已飄出暖黃燈光下的社交場,散在漆黑的夜裏。
“鶴溫,今天沒人陪嗎?”
一位女星端着香槟,無比婀娜地湊到他耳邊,俯下身子眯眼看他。
李鶴溫沒擡眼,只是問:“今天的主角又不是我。”
“主角身邊的人太多了,”女星咯咯地笑了起來,“你這邊卻過于冷清。”
他終于擡起了頭,直視她。
微醺的紅色浮在面頰兩側,她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将手中的香槟微微向前探了一下,将杯沿遞到他面前:“上次合作後,我想見你卻見不到。我倒是無所謂,那些真情實感以為我們因戲生情的粉絲倒是等得苦。你忍心嗎?”
李鶴溫的視線直愣愣地戳在她臉上,卻沒移動半點,終于,在她皺眉開始懷疑自己的妝花了時候,他猛然起身,從她手中抽出酒杯,放到路過的侍應生的托盤上:“喝不完無妨。不謝。”
“你!”女星氣得不輕。
李鶴溫的視線卻瞥向身後。那偌大的落地窗外是漆黑的莊園,外面一片漆黑,宛若未知叢林。
樹林邊緣的白光轉瞬即逝,正對着那面落地窗。
女星後面的話全都咽了回去,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他。
“你該提升一些反偵察技巧了。”李鶴溫淡漠道,“我們時時刻刻都被盯着。”
女星知道理虧,但還是抱着手臂,略顯不滿地抱怨:“行吧,總算知道你這人有多無情。姐姐這番給你面子,你還不領情,二十七歲的人天天像是四十多歲的老古板似的,旁的小奶狗香多了。”
李鶴溫哦了聲:“祝你桃花繁茂。”
女星氣得踩着高跟鞋離開了。徐助理見狀,悄然湊上來,在他耳邊輕聲:“我以為她最近那麽滋潤,早将李先生忘了。”
“看上誰家新人了?”
“要說固定的倒還沒有,不過最近她走到哪裏,哪裏的小夥子們都不安分。”徐助理笑了下,“都趕着在她眼前表現呢。”
說着,他低頭在手機上翻了幾下,将她去各家公司合作時被衆鮮肉簇擁、春光得意的照片給找了出來,遞了過去。
這位女星接近四十多歲了,在娛樂圈根基深厚,是個有名的潇灑姐姐,還是堅定的不婚主義者,潇灑極了。她圖即時享樂,小鮮肉們圖資源和金錢,不過是十幾年前主從關系的翻版而已,而對那些年輕男人而言道德枷鎖也沒那麽重,甚至大部分人都會感到暗爽。
李鶴溫本來沒有興趣,只是随便撩了眼,然後當他的視線落在那相片中央時,視線卻被黏住了。
照片上“被帥哥包圍、滿臉得意”的姐姐正用漫不經心的姿态撐着一位青年人的手。而那青年人只露出半張臉。半張臉,卻足以将全部的谄媚展現殆盡。
那道背影,李鶴溫太熟悉了。
動作是會講話的——作為資深演員,李鶴溫比誰都更加知道這一點。看似正常的一個動作,都會因為動作主人目的和心境的不同而表現出不一樣的含義。而那種充滿目标感的接觸,在肢體表現上格外明顯。
低眉順目,紳士逢迎。
一股無名之火忽然蹿上胸膛。多年來好不容易經營出來的豁達和祝福在這瞬間被質疑與不安擊碎。
或許他太敏感,或許他只是在給自己的好妒找借口。
但這一瞬,他堅信自己不能什麽都不做——至少是為了夏寧的幸福。
雖然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去幹涉她的幸福,但現在,他有了幾分自私的借口。
放手與尊重就像那安穩且偉光正的束縛。
他總得找個理由再給自己一點機會去拜心中那由欲望塑起的神明,貪婪地求祂讓情敵自取滅亡,再心安理得地脫下那全是道義的枷鎖,朝她奔去。
這一夜,李鶴溫驅車離開會場時,心情明顯好多了。
沒人知道那一段車程裏,他想了多少事情。
回到京城CBD的大平層,他倚着落地窗,看向腳下那躍動的萬家燈火。
“喂,張導。”他單手持着手機,“你能用生日宴,幫我一程嗎?”
“你講。”
“我想邀個人。”
張久淳睡意朦胧:“啊?就這點事?”
“再給他一個獻唱的機會。”
“行,只不過——”
張久淳頓了下,話音忽然加重,幾乎是破口大罵。
“現在三點了!淩晨三點!即便你再急,能不能明天說!”
“這個項目最開始立項是在三年前,最近李總這麽上心,恐怕是要馬上提上日程了。”
“我聽說這個項目,他一開始是有私心的,以他暗戀……”
“噓!你知道就好,別說出來。”
少數從一開始就知道女主有原型的人,看李鶴溫的眼神總是帶着幾分不解的憐憫和欽佩。
到底怎樣的女人會讓他如此魂牽夢萦。
而這般深情卻可憐、樸實而悲慘的模樣,讓他在旁人眼裏愈發有魅力了。
“李總好。”
“李先生早。”
他穿着西服、帶着銀框眼鏡走入會議室,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紛紛颔首。
不知是否是他們的錯覺,今天的李鶴溫看上去愈發蒼白脆弱了,似乎連眼眶都是微紅的。
大家都在心裏暗暗為那隐忍而破碎的感情遺憾。
李鶴溫這般的正人君子,一方面顧及公衆形象與禮義廉恥,另一方面卻是個癡情種子,注定了只能獨自神傷,眺望逝去的感情,然後繼續端坐高臺,沿着安穩保守的道路繼續向前。
會議結束時,李鶴溫看上去很疲憊。然而他的脊背仍然是挺直的,鏡片後的視線掃過會議室,确認一切無誤後朝衆人點頭示意:“今天的立項準備會議結束。各負責人注意工作上交時間,争取一次過會立項成功。”
大家都用心疼的眼神看着他,注視那道端正的背影消失在門後。
從會議室到電梯的這一段路安靜而漫長。
日光穿過玻璃,從側面照亮他立體深邃的面頰,而另一半的臉則藏在陰影裏,晦暗不清。
小跑的腳步聲從後傳來,終于在電梯門口追上了他。
叮——電梯到了——
提示聲響起的同時,徐助理氣喘籲籲在他身後小聲說:“李先生,你猜的全對,他有動作了。”
電梯的門在他面前緩緩拉開。
李鶴溫卻閉上了眼睛。
歌是謝宇唱的,人也是女方自願看上的,不過是一張請柬而已,卻勾着人性的欲念,讓謝宇露出了馬腳。
而這,同樣也來自他的欲念。
踏入電梯時,頂光照亮他的全身,隐藏于陰影間的半臉展露出來,那雙帶着無邊貪婪與陰暗的眼眸點綴在罕見的笑容邊。
只不過一瞬,那表情就消失不見。
他轉身,從開着的電梯門裏看出去,溫和地同電梯外的工作人員門點頭問好。
電梯緩慢上行中,他無比自然地說:“我們的項目需要專業的行業指導。”
徐助理在一旁點頭:“之前有幾家工作室或者機構提出了意向。”
“玲心工作室不錯。”
李鶴溫一動不動,話語自然地傾吐而出。
電梯抵達十二層,開門時,那沁入每一絲毛孔的木質香味撲面而來。
“提醒她們,我們的項目主角是成長型的,讓她們帶個年輕青澀的新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