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殘昔
殘昔
納森的頭子對祝靈曜很滿意,但派出所的所長卻氣得幾乎昏厥。熊鑄、熊恩、王磊清,三個人将祝靈曜圍成一團,前後夾擊。
“當初你還說什麽蒲公英,什麽好風!我看她就是個螺旋槳,自己都能飛到上天去!”
熊鑄責怨着祝靈曜,有時還順帶着罵上了王磊清。
祝靈曜自知有錯,她靜靜聽着,等到衆人說累了才淡然起身。
“幹什麽?坐下!”
“我要回去給他們修槍,要是晚了,只會死的更快!”
熊鑄一時語噎。
祝靈曜沉沉走了幾步,忽然轉頭回身,認真地看向三人。
“師父,清姨,師兄。”她正色注目道,“這些年,謝謝你們一直照顧我。如果不是你們,也許我一輩子都只是個‘半截子’,在‘宮’裏混吃等死……”
祝靈曜說着說着,忽然低了低眼眸,用雙睫掩住了深郁的顏色。
“可是要不為阿媽報仇,我還不如在宮裏待一輩子!”
“阿曜……”熊鑄喚着她,滿臉都是恻然。
祝靈曜看向師父,苦笑着嘆了口氣。
“每次看見、聽見‘毒’這個字,我就能聞見血的味道。我知道,你們都對我很好,除了阿媽,再沒有人像你們對我這樣好過了……可惜我是個消受不了好日子的賤種,所以……”
祝靈曜的聲音越來越輕,原先的蠻撞之氣也全都乖乖隐匿。此刻的她就像一頭順毛的小獸,安分地收了所有的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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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覺得對不起我爹,是我先違反了命令。要是我真出……”
“阿曜!”熊鑄焦急地打斷她,不想再讓她說出同樣的話語。而王磊清和熊恩在暗影裏各自背立,沉默成了兩尊雕像。
祝靈曜莊肅地看看三人,随即開門離開,哐當的落鎖聲重重蕩起,在他們的心弦上擊出沉痛的聲響。熊恩看她離開,瞟了眼父親,也起身而去。
“晚上還有任務,我也得走了。”他說道。
屋裏很快只剩下了兩人,時間一分一秒地滴着,不知不覺暮色已沉。
房間裏的光線更黯淡了,夕陽将最後的色彩織回雲間,明暗對比之下,就像烈士的血潑在了天際。
那景象,恰如二十多年前……
“你女兒比我兒子小三個月,你讓我去!”當初,還是劉峰的熊鑄說道。
“哎哎哎,咱這的規矩,是年長的先上,不是拼孩子的大小。我比你大一歲,當然得我先去喽!”
王磊清看着争搶的兩人,一時有些不甘。她對祝雄說:“我還比你大三個月呢!上面怎麽不派我?”
對方嘿嘿一笑,回道:“你太正了,裝不像。”
祝雄放下塗色的彩筆,轉着看了看手裏的小木球。眼見陰郁的同伴,他把小木球笑鬧着扔了過去。
“哎,你幫我看看,這機關小球,我娃娃能喜歡不?”
王磊清沒接,任憑彩色的小球興致勃勃地落到她身上,然後悶悶地滾落了下來。
劉峰拾起小球,默默轉過身去。在晚霞的對照下,他的身影顯得更加黑暗了。
“要是我真出事了,不用救我。如果可以的話,我的婆娘和娃娃……”
化名之後,“李英”如斯說。
然而最後,他們一個也沒保護得了。
王磊清過去拍拍熊鑄的肩頭,發現他已經紅了雙眼。
“當初怕她精力過剩憋得發瘋,才同意讓她去做線人。其實這一天,我們也不是沒想過。”
熊鑄聽着她勸慰的話語,怆然唉聲一嘆。
“事已至此,只能想辦法掩護了。”他說道。
熊恩本想追着祝靈曜一同回去,但她對他的呼聲聞若未聞,自己一溜煙跑了。最後,他只好獨自駛回魔窟。
路上,熊恩一直在想這件事,尋思間,手裏的方向盤一下子打錯了路。等他反應過來後,車子已經開到了南街。他連忙掉頭離開,就在這時,上次的那個少年朝他飛奔過來。
熊恩吓得一個激靈,瘋速剎了車。
“你幹什麽,找死嗎?”
熊恩推開車門,一把拉開少年。
“你帶我走吧。”男孩仰頭說着,臉上好似又添了新傷。
熊恩心中奇怪,他學着小混混的模樣邪邪痞笑道:“帶你走?你認不得我是納森的人?我告訴你,我們幹的都是些殺人放火的勾當,像你這樣的小子,吃了都不吐骨頭的!”
熊恩用手戳着少年的眉心,瞪着眼睛吓唬他。少年在他手勢下失足摔倒,但又馬上執拗站回。
熊恩心一橫,上了車快速開走。少年連忙撒腿就追,但人腿終究比不過車輪,不一會,他就從熊恩的車鏡裏消失了。
納森營地上,閑散的混混和毒販正在欺負一個幹活的村民。祝靈曜斜眼撇着他們,竭力控制着手下的力度,別把那些家夥的槍一下修斷了。
祥平村,既不祥和也不太平;清和街,既不清明也不和睦。整個雲滄鎮,好像一個破落的孩子,在遺棄和遺忘中自生自滅。
盤踞在清和街的,有納森的毒販,還有為虎作伥的本地混混。小時候,祝靈曜因為家無長父,母親又容貌秀美,一直都是那夥畜生欺淩取樂的重點。她早早就開始為了生活去“混社會”,有時甚至不得不為了生存與虎謀皮。她用一雙拳頭和一身傷痕,勉強打下了自己和母親的尊嚴。但是殘酷的現實,也早已砺去了她的溫意柔情。因此,在跟熊鑄學習的那幾年中,面對衆人釋放的關愛和善意,她反而不知如何适從。
她是一個在“叢林法則”中長大的孩子,她的心态已不适應于正常的環境,但是卻很适用于納森。
因為納森,是另一個地獄。
很好,這樣可太好了。
祝靈曜看着那些畜生狂笑的醜态,瞳色愈加陰沉。
“阿雲,忙完了嗎?K姐叫你去一趟。”一個混混前來說道。
祝靈曜跟來人前去,到了屋裏,原來K姐是要她檢查槍械。
祝靈曜看着擺在桌上的槍支彈藥,拿起來挨個觀察測驗。與此同時,她也暗暗觀察着一旁的K姐。
那女人表面閑漫,實際正對她進行着嚴密的監視。
“你住在清和街?”K姐閑聊般問道。
“準确點說,是清和街的‘宮’裏。”
“為什麽答應到這來幹?”
“呆在那沒前途。” 祝靈曜瞅了她兩眼,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試探,“我十歲就開始打逛子,結果不是幫大的背鍋,就是替小的受罰。反正都是一樣的 ‘上山’ ,玩就玩個大的嘛!”
K姐看着祝靈曜癟嘴抱怨的樣子,失笑接過她檢查好的彈匣。
“一會就有個大的,要不要跟我去‘玩’一趟?”
“整哪樣?”
祝靈曜奇惑。
“去了你就知道了。”
K姐将子彈一粒粒壓入,溫柔地擡了擡眼。
屋外風鈴劇烈一震,黃毛拿着貨,咋咋呼呼地跑進來。
“K姐,我又驗了一遍,都是最板紮的‘原貨’,交易的時候絕對不會給您丢臉的!”
“有勞了。”K姐說着打開其中一包,她看了看身邊的祝靈曜,用彈匣順手劃了一部分白/粉過去。
“阿雲,你再來驗驗吧。”
祝靈曜的瞳孔頓時一擴。
“呵,我那狗鼻子可比不上黃毛。行上的‘小海’一分都幾百,別浪費了你的好貨……”祝靈曜盡可能地編話推辭。
“沒關系,驗一驗吧,我想看看新人的感覺。”
K姐的笑意不減,仿佛一口帶蜜的利劍。
“大姐讓你試你就試一試嘛!裏面還有我的手藝呢!”黃毛從桌上拉來工具,順着話溜道,“來來來,你是喜歡‘追龍’還是 ‘拍針’?”
K姐擦了擦彈匣,幹脆地推入槍中,随即點起一根香煙,靠着椅背悠然一坐。
煙圈之後,那雙笑眼逐漸尖銳淩厲,祝靈曜知道,自己是躲不過了。
腥甜的氣息又從心頭泛上,祝靈曜強牽身體向前走去,卻覺得自己的靈肉慢慢分離。
“我追龍。”
僵硬的軀殼在恨意的驅動下,終于流利起來。祝靈曜用紙熟練卷了個管叼在嘴裏,然後點火灼燒錫箔紙的底部。
K姐敏銳地檢查着她的動作,看到祝靈曜整個過程不假思索,流暢老道後,她詭異地笑了笑。
祝靈曜吮着融化的粉末,血的味道頓時堵滿了胸喉。她不知道自己的雙手是否顫抖,所幸的是,白煙已經慢慢浮上。
祝靈曜悄悄閉了雙眼,好像看不見,就可以自欺欺人。但閉了雙眼,過去反倒更加清晰。
“阿曜,答應阿媽,永遠都不要碰毒煙……”
灰暗的記憶中,傳來一個紅色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