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自縛(下)
自縛(下)
悶疼、燥熱、憋煩、虛麻……
熊恩覺得,自己的眼睛似乎凝成了果凍,眼前的世界都在黏彈溶流。有時候,連自己都成了不真實的了,只剩下一口殘氣,還在草編般的身體裏勉強穿梭。
“師兄!師兄!”
一聲聲輕細而急促的呼喚,讓流動的景象慢慢複合歸位。熊恩迷茫地彙眸定神,一張熟悉的面孔,開始在瞳仁裏聚影清晰。
祝靈曜蓬頭垢面,正焦慮地探着他的脈搏。一別幾日,她更加枯槁憔悴了,但是豪野的氣息,仍舊執拗地沖出疲亂的神色,在碎裂之間,形成一種特別的粗犷。
“阿曜……”他弱弱地喚道。
看到熊恩清醒,祝靈曜終于松了一口氣。
K姐似乎真沒騙她,今天下午确實風平浪靜,熊恩身上的傷口也都得到了清理。但K姐也輕視了她。當初在少管所時,祝靈曜曾因“性情兇猛”戴了幾個月的重铐鏈。相比之下,這個桎梏已經極其寬松。
如果K姐所言非虛,那她就真能逃出生天!
不過祝靈曜還是不敢全信她。身上的鏈子再長也是鎖着的,誰知道前面等着的是不是槍子呢?可她又不想放棄這大好的機會,于是就用來确認熊恩的生死了。
K姐的那番話吓了她一上午,她必須要親眼看看,才能放下心來。
“師兄,你還好嗎?”
熊恩使勁眨了下眼,看見祝靈曜身上的鏈子後,委靡的雙眼霎時填滿了痛惜。
“他們……怎麽這樣對你?”
“可能覺得我是恐怖分子吧!”祝靈曜強笑着安慰他,說,“我沒事的,有事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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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曜,能殺了我嗎?”熊恩懇求着,流露出了和虎牙一樣的眼神。
“別為我犧牲,不值得……”熊恩氣若游絲,堅持撐道,“對不起,我一直不敢告訴你……李英阿叔是為我犧牲的,要不是我,你也不會沒有父親了……”
熊恩說着,漸漸咳起血來。
“別說了。”
祝靈曜用力搖頭,手下淩亂地給他理着氣。她苦笑道:“對不起這話應該是我說的,你搶喃啊!”
熊恩知道她指的是什麽,他想搖搖頭,可随即就滑上來一陣刺痛,最後,只能無奈地顫了顫眉毛。
“那是我的錯……讓我見虎牙贖罪吧……”
祝靈曜手下一停,悲憤和激恨瞬間固結,在眼神中凝成冰花。她竭力清着喉中的哽塞,少時,撫着衰沉的人說道:“你和虎牙不一樣。太晚了……當時,他已經太晚了……可是你還有機會!他們能給你治傷,就說明師父還有行動。你要相信,你阿爸會來救你的,他一定會來救你的!”
熊恩凄然輕笑,他已經對父親不抱期待了。
“虎牙死前告訴我,他要你活下去,替他活下去!他……”
祝靈曜信口編着,倏然間,眼睛一明。
“師兄,我也需要你活下去!”她忽然想到了什麽,語無倫次地續道,“我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情,我回不去了,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熊恩瞬間瞪大了眼睛,他灰死的雙瞳緊吸着師妹的聲音,重新燃上了渺渺的光輝。祝靈曜伏到熊恩耳朵旁邊,一遍遍地仔細重複着,将那個可能的“情報”,悄悄傳了出去。
“活下去,師兄,我們都需要你活下去!”
祝靈曜堅視着熊恩,如是說道。
等王磊清找到熊鑄時,他已經出院離開了。于是,她不顧一身的繃帶鋼板,在同志們的攙擡下追到了所裏。熊鑄正坐在案前忘我忙碌着,看到王磊清後,駭得一下子站了起來。
“你們怎麽讓她來了!?”
“別怨人,是我逼他們的!”王磊清嚷着啞嗓,在小警察的扶持中艱難坐躺下來,“阿曜和小恩被抓了,是嗎?”
熊鑄沒說話,埋頭看着卷宗。
“我太無能了……”王磊清閉了閉眼睛,嘆道,“需要我做什麽?”
“王姐,你已經做的夠多了,安心養傷吧。”熊鑄說道。
“我沒事的!”
“王姐,你先回去治療,後面會有你的任務的。”
“後面?你怕是又在豁我吧?”王磊清質疑道。
“不,這次是真的,明天我……”
熊鑄四處看看,确定安全後,眼底沉出了肅重的光芒。他對王磊清低聲說起了自己的計劃,王磊清昂頭聽着,漸漸驚得目定口呆。
眼前的這個人,在她心裏變得越來越陌生了。亦或者說,她從來都沒真正認識過他。
“劉峰……”王磊清震惶地說道,“我知道你在‘養蠱’,但我沒想到,你居然已經養到了這個地步……”
“王姐,這件事我只能信任你。當初,你不是也喜歡過李英嗎?”
王磊清一愣,随即低頭苦笑了起來。
“你誤會了,其實,我不是喜歡祝雄,我是喜歡看你們……”她泛着淚光回憶說,“你們永遠都那麽好,永遠都那麽純粹……每次看到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我都會相信,書上寫得那些情義都是真的……”
她擡起頭,看向那個默然駐立的身影。
“如果他知道,你為他變成了這個樣子,他……”
王磊清不忍心再說,而熊鑄已經不敢再想了。
那個人,似乎已在另一個世界感知到了血親的不幸。最近,不論熊鑄怎樣回避忘記,他都頻頻入夢……
“如果可以的話,我的婆娘和娃娃,就麻煩你們照應了。”
那日的囑托猶在耳畔,它不斷地回響着,成了困住熊鑄一生的咒語。
K姐猜鬼爺快回來了,她敲了敲門框提醒屋裏的兩人,然後悄身疾步離去。路上,她的雙腳越行越快,最末不受控制地跑了起來。她一口氣跑回吊腳樓裏,陡然立住後,肺裏的氣息已經全然碎斷。
“鬼爺已經懷疑你了,這次就是試探!”
“可是那是我朋友的娃娃,我必須救他!”
“你會死!”
“要是被抓了,那你就殺了我好啦。”李英對她笑着,滿眼都是毅然,“你槍法好,讓我少遭點罪……”
K姐覺得自己的呼吸痛了起來,她激喘着緩緩跪落,淚星在疾病和心理的刺激下點點溢出,最後,挂上了柔顫的長睫。
鬼爺不知何時回來的,他過去拿起她身上的噴霧劑,不緊不慢地含笑靜觀。直到K姐露出哀求的眼神,他才将藥劑悠然遞去,放入那雙慌亂的手中。
K姐拼命地持藥狂吸,而鬼爺看着她掙揣的樣子,蠻橫地将她一把抱起。他溫柔而又強勢地反複撫摸着,享受着懷中人的無助和脆弱。愛撫的手指步步侵吞,道盡了占有與掠奪之欲。
縱使再逃避,縱使再抵牾,這一刻裏,她也只能依賴他了……
怎麽樣,你永遠都是屬于我的!鬼爺滿意地想道。
時間嘀嗒過去,紊亂的呼吸終于重撚為線。K姐收着體力,撐開比疾病更讓她窒息的男人,嘗試着坐到一邊。
“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劇烈活動麽?”鬼爺細細理着她的頭發,溫和地嗔道,“還是說,又想到過去的事情了?”
K姐凝眉悵目,整個人都沉到了靜默裏。後面的人見狀,便歇了聲耐心撫慰,給她足夠的排釋空間。
“阿貴。”
不曉得過了多久,她忽然開口啓唇。安撫的手指微微一滞,這是十二年來,她第一次叫起他的原名。
“當初為喃不殺我?”K姐回眸,幽幽地問道。
指尖從發縷中慢慢滑下,輕輕挲上了她的面頰。鬼爺和顏開口,緩緩笑語道:“因為我喜歡你啊。”
K姐自嘲般呵了一下,想要轉過頭去。然而對方的手指突然變得生硬起來,不顧她的掙脫,強制捏起她的下颌。
“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是我的了。”鬼爺說道。
K姐冷冷望着他,雙眸如同兩潭死水,而鬼爺依舊微笑着端詳,仿佛在欣賞一件破碎的藝術品。
“太美了。你的痛苦,太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