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權衡
權衡
天色微明,僻靜的山路上傳來行駛的聲音。但那輛不起眼的小車很快就沉入山林,就像一滴水珠落入死潭,瞬時消失影無蹤。
車子在一處村落停下,幾個人拉着蒙眼罩的男人下來。他們在他身上幹幹淨淨地搜了好幾遍,最後,才放心地解下他眼前的黑布。
熊鑄眯着眼睛适應光線,他一邊跟來人走去,一邊打量着四處的環境。相比納森之前的營地,這裏只有三四座吊腳樓和寥寥幾個毒販。但是看他們身上的裝備,明顯槍支彈藥一應俱全,而且供大于需。
“得罪了,熊警官。”
進入後,一個男人從窗臺邊回身。他陰深地對熊鑄笑了笑,謙和有禮地請他入座。
“真沒想到,您真的敢來。”鬼爺說道。
“上面已經注意到了你們,你不會再傻到給自己增加新聞。雲滄鎮雖小,但派出所所長的身價也夠了。”熊鑄的神色中露出一息嘲蔑,“說起來,我還是為你才努力爬上這個位置呢!”
“是給?那我可老實榮幸。”鬼爺說着,興致盎然地看着他,“想殺我的人很多,但像您這樣處心積慮的,還是第一個。”
“你千裏迢迢來一趟,結果既沒做成生意,也沒撈回本錢,最後還讓我借了個刀。如果我不提前通知邊關的人,或者讓他們現在撤下,你就會引來更多的力量和我們示威,對吧?”
熊鑄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心思。
“在您眼裏,我就這樣十惡不赦?”鬼爺對旁邊的人使了個眼色,笑笑起身,“其實納森成立之初,是為救人的,就像‘小海’原創于醫藥一樣。前代 ‘鬼爺’辜負了它的意義,讓它成了毒品的代言,等我接收時,它已經無可挽回了。但我相信萬物都有它的意義,即使是變質的納森也是一樣。”
鬼爺斯文地泡茶遞去,平和地說道:“您可能不了解我的家鄉,每次看見雲滄鎮時,我都會想起它來。不過比起雲滄鎮,那裏可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貧困、戰亂、病痛、欺辱……簡直就是一座人間煉獄。我用‘貨物’維持了鄉親們的生計;撫慰了他們的痛苦;甚至維護了整片土地的和平。其實,我們應是最相互理解的人。我讓納森以毒攻毒,就像您在雲滄鎮以亂治亂一樣。我們都失望于上層的背叛,都身處于困亂之境,最後,也都成了一樣的平衡者。”
“平衡?”熊鑄冷冷說道,“以毒攻毒的結果,只有同歸于盡!”
“我贊賞您多年來的堅持,但您也實在偏執。現在已到了新世紀,您對白/粉的偏見為喃還這麽大呢?”鬼爺故作不解,狡辯着說道,“煙酒糖都是讓人上瘾的東西,難道就該都禁了嗎?明明是人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為喃非要推到白/粉身上?”
“既然如此,你咋咯從來都不吸自己的‘貨’呢?”熊鑄諷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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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爺滞了一下,但很快又笑了起來。他說:“熊警官,您是聰明人。但您這樣的聰明人,不該為那些無用之輩賣命。命都是自己的,他們想死,就應該給他們死的自由。這世上的資源本就有限,把更多的空間讓給強者,那豈不是兩全其美的事情?”
“是弱者浪費了強者的生存空間,還是‘強者’制造了更多的弱者?”熊鑄撇開眼,不想再和他繞圈辯駁了,“算了,你總能一本正經地扯白撩謊。羅裏吧嗦的,你到底想讓我整哪樣吧?”
“就像以前那樣,您什麽都不做就可以。”
“你想把雲滄鎮當成你的市場?”
“雲滄鎮只是個大門,我要的是後面的市場。”鬼爺回道。
熊鑄鄙夷地笑了,他說:“我們的國家可不是你的家鄉,只怕你會死在門前!”
“法不責衆嘛!只要我的貨普及全國,那它就可以合法化了。”鬼爺泰然自得地說道,“我的生意在西方已成大勢,東西相連,您再禁毒,又能抵擋幾時?而且您們的防線也不是無堅不摧,否則最初的時候,我們也不會有機會進來了!”
樓梯間乍然傳來一陣騷亂聲,幾個背槍的人推門而入,推着五花大綁的人走進一摔。熊恩低低呻喚了一聲,無力地垂在地上,就像是一個軟塌塌的袋子,縮着癱成一團。
看見父親後,他的眼裏沒有任何生的驚喜,只有疲憊和絕望。
熊鑄驚眉看着兒子,心裏重重一顫。熊恩身上的血肉似乎都要零散開來,只是在草繩的捆束下才勉強湊成人形。
“怎麽樣?同意合作嗎?”
“還有一個呢?”熊鑄咬牙切齒,竭力平靜地問道。
“你是說那個丫頭?真抱歉,她死了。”
“不可能!”
熊鑄下意識說着,頭腦裏卻閃來一陣空白,連精神都要飄去了。
鬼爺輕笑,引着他走向旁邊的屋子,推開房門口後,一個素潔的桌臺露了出來。祝靈曜安靜地躺在上面,黑熾的血液和她蒼白的面頰交相輝映,形成了一幅凄異的畫景。
“阿曜!”
熊鑄急切大喊,想去摸摸她的鼻息,但還未上前,就被人扯了回去。
“阿曜!醒一醒!”
熊鑄掙紮着,但床上那人仍舊毫無聲息。
“別費力氣了,還是想想活人的事情吧。”鬼爺勸道。
那幾個帶槍的人将他強制壓到座位上,鬼爺溫和地打開錄音設備,遞去了一紙協議。
“只要您答應,令郎就能平安無事,我還能給你丁喆的位置。我相信,我們一定會成為最好的合作夥伴。”
“我要兩個人!”熊鑄淩目厲視,對着鬼爺說道,“即使是屍體,我也要拿回去!”
“一個字只能換一個人。要麽帶走一個活人,要麽拿走一具屍體!”鬼爺的笑眼結上陰翳,“要麽兩個都不選,留給我 ‘運貨’。”
熊恩漸漸清醒過來,聽說師妹死了後,他急厲地開口,但是嘴巴早已被布團牢牢堵住,連氣都出不來一聲。最後,他只能盡可能地嘟聲搖頭,擰眉使着眼神。
“瞧瞧您的娃娃,您要為了一個死人,去放棄一個活人嗎?”
熊恩焦炙地掙側着,他想讓父親知道鬼爺在撒謊,他想告訴父親阿曜還活着!可惜這些動作,經過了對方的添油加醋,只讓熊鑄以為他是在恐懼驚惶。
毒販已把槍對準了熊恩,熊鑄前後回首,郁結的目光在兩個人的身上反複交疊,最後,死死地勾住了祝靈曜。
“我要……我的兒子。”
熊鑄長長谛視床上的女孩,等到将她完全刻進眼底後,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王磊清瞵視着電腦屏幕,紅色的路線在樹林處斷了一塊,最末,又點點浮現在了一個位置。
她知道,熊鑄應該是到了毒窩了。
王磊清咬緊筆,忍着劇痛按下鍵盤,截下了路線行過的整塊地圖。那群人急搜緊摸,卻怎樣都不會想到,熊鑄會在自己的身體裏,植入了一個跟蹤器!
所以沒有手術,也沒有療養,有的,只是用血肉和意志凝成的報複。
王磊清凝望着那一條蜿蜒崎岖的線路,覺得上面走出的,是熊鑄紅色的生命。
淚水逐漸盈了上來,她眨眨眼睛,讓這些惱人的珠子落下,別擾了她觀測追蹤。然而珠子越積越多,漸漸糊住了無動于衷的面龐。後來,連這強作鎮定的面容,也在淚水的澆注下溶蝕塌潰了。
“真捂俗!”王磊清暗罵着,用肩頭費力地抹了把淚水。這時,紅色的線條開始往回路流動了。
車子停在了西嶺,熊鑄小心地扶熊恩下來,但是他已經完全動彈不得。車上押送的人似乎嫌他倆太過磨叽,一腳将熊恩踹了下去。熊鑄惶急地扶起兒子,等車子消失無蹤後,潛在暗處的同志都沖了過來。他們蜂擁而上,切切接應着他們。熊恩被擡上醫車,而熊鑄慌張地順着他的身體,淩亂地為其止血包紮。
熊恩望着他驚慌失措的樣子,不由得暗暗失笑。他從沒想到,淡然如水的父親,竟也會有如此失态的一面。
“父親……”
久久未言的嗓音已經澀啞,他鼓足力氣,才牽強吐出一句聲音。
“小斌,別說話了,沒事的,我們沒事了。我帶你回家……”熊鑄言無倫次地說。
熊恩含痛擠眉眨眼,不斷蠕動着嘴唇。熊鑄意識到,他應是有什麽緊急的話要講,連忙俯前抱住,緊緊地貼上耳朵。
“父親。” 熊恩瞪大眼睛,“去南街三田路找一個斷牆……有洞口,可能是進去的小路……”
虛弱的話語全由氣息撐着,很快氣息也散了下去,聲也不成聲了。
“灌木叢……紫薇花樹……右拐,走十幾步……”
他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致力言簡意駭。這麽多天,他反複想着這幾句話,以此吊着殘存的意志。可等到全部吐出來後,精神上那根弦,便倏然松懈了。
熊鑄慎惜地聽着,心裏絞出血來。
“還有……阿曜還……”
熊恩的意識愈來愈依稀,他吐不出那兩個字了。最後,他只能顫着嘴唇,模糊地畫了一個口型。
我總算辦成一件事了……虎牙。
熊恩想着,慢慢阖上了眼睛。
“小斌!”
熊鑄大驚失色,一遍遍喊着他的真名。這一刻,熊恩終于重歸為劉斌,恢複成了他的兒子。可是不論他怎樣千呼萬喚,懷裏的人都再無回應。末了,只剩下搖亂的氣息,時有時無地細微浮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