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追光
追光
“真沒想到,你居然還活着!”
“我能相信你嗎?”
“你放心,明天下午,我一定會派人在林子外接應你的。”
丁喆口上說着,心裏卻飄過一陣懦意……
急促的步伐随着劇烈的心跳,在山林中聲聲回蕩。張還真的力氣早已用盡,僅憑着殘餘的精神勾住身體。她在風中疾命奔跑,全然忘卻了時空,直到撞在樹上,才勉強停下機械的腳步。
黑壓壓的樹林終于退散,天邊的霞光滲透出來。張還真深深吐着氣,眼裏滿是自由的欣喜。她滿懷期待地擡起頭,然而前方空無一人。
霞光瞬時在張還真的眼裏黯然了,她不死心地繼續等待着,寂寥的身影,在漸變的天色下慢慢消淡。
身前的世界,身後的世界,很快随着夜幕的降臨沉入死寂。只剩下她一個邊緣人,在夾縫中痛苦呼吸。
她還是被放棄了……
“算了,我自己回去!”
張還真強抑着心底的失望,起身緩緩向前。忽然,一陣痛癢像螞蟻一樣爬上,将她徹底包圍吞噬。
張還真驚亂地瞪大雙眼,抱緊了身體垂垂倒下。她在黑暗中艱難地抽搐着,就像一只殘翅的蝶,不斷拍打無形的絲繭。撕扯之中,一個袋子從她身上掉了下來,她随眼瞟望過去,瞬間,粉碎了所有的意志。
袋中的粉末在夜下散發着邪惡的白光,靜靜誘化着對面心神迷亂的人兒……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把它帶到身上的,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把它帶到身上。但是潛意識告訴她,她需要!
回不去了,徹底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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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長的手指揉着空空的袋子,夜色更深了。
張還真惘然坐着,身後的林葉間,突然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響。她警戒地支身回頭,移眼瞟去。只見一個幼小的女孩蓬着短發,灰頭土臉地從背面走來。
看到黑影中的她後,女孩先是驚吓一退,随即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疾迅奔跑而去。
“嬢嬢,你和我一樣,也走不下山了給?”
“我知道路,但我不想走了。”
張還真疲憊地靠在樹上,一向靈活的雙眼,失了生命的氣息。
“為喃呢?”
“走不動了……”
“走不動也要走啊!”祝靈曜焦急地說道,“天已經黑了,不走出克會死的!”
她走上前,用稚嫩的小手拉拉對方的胳膊,說:“嬢嬢,我拉你一把,我們一起走嘛!”
張還真擡眼對祝靈曜笑了笑,她握住她的小手,掙紮着立起身體。稀薄的光照下,兩個影子相互扶持,攜手走向遠方的天地……
燈光昏昏地閃着,祝靈曜坐在禁毒所裏,細細打量着眼前的女人。經歷了時歲的淘洗,王磊清已經比以前矜重了許多,但她的言行仍不失幽默诙諧,本色依舊曠達純粹。
不過今天,她诙諧不起來。
“我真想不明白,你都已經這樣了,為喃還要去當線人?”
王磊清一把撈過她正抛玩的小木球,不解地急問道。
“反正我都已經這樣了,就別再嚯嚯別人了。”
“沒事的,這幫毒販不是當初的納森,我底下的同志能應付過來的!”
王磊清寬慰着,竭力改變她的心意。
“那我就更應付得過來啦。”
“阿曜!”
王磊清臉上浮起了愠色,而祝靈曜寧靜地看着她,俯身向前,拿走了自己的小球。
“反正都是‘潛’,你幹嘛非得拉上新人呢?”她的神态輕松惬意,猶如說着一件家常之事,“要是那些私娃子逼他吸毒,你不又毀一個嗎?”
王磊清無言以對。她不是沒想過這種情況。派祝靈曜這樣的 “老人”前往,也的确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她不能再讓她去了!
如今的祝靈曜已經一身遺病,一生噩夢。她剛剛才戒了毒,她怎能讓她方出地獄,再入深淵?
這次任務來臨的時候,王磊清費盡心思,以便讓組織忘記祝靈曜的存在。然而沒想到,這丫頭也不知道從哪弄到了消息,居然自己把自己給報了上去!
那一瞬間,她深切地理解了熊鑄當初的憤怒和悲哀。
“清姨,讓我去吧,能少廢一個就少廢一個。”祝靈曜好像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其實戒不戒的,我已經跟你們不一樣了。”
王磊清驚愣視去,她意欲争辯,但是立即就被對方打斷。祝靈曜說:“你覺得我現在出克還能整喃呢?外面熟識我的人不是半截子就是道友,你讓我回歸平常,重新生活,跟他們說See you!Goodbye!然後再結交正常人,你覺得可能麽?不了解我的正常人只會躲着我,了解我的正常人我得躲着他!”
祝靈曜說笑比劃着,不知道自己的身影,已在王磊清的眼中逐漸模糊。
“而且現在是戒了,誰知道以後呢?只要雲滄鎮還有毒品,我就不敢說我能控制得住。所以還不如去‘潛’呢,至少整的是正事,你們也能盯着我……”
祝靈曜的笑容漸漸染了凄色,她低下頭,手指順着小球的雕紋輕輕游走。
“清姨,我曉得你擔心哪樣。但我不想被你們憐憫,更不希望你們對我的憐憫,有一天變成厭惡。”
“阿曜……”
“清姨,把協議給我吧,這樣對大家都好。現在已經太平多了,又有你在這坐鎮,我覺得我不會有事的。”
王磊清偏過頭去,萬端情緒像炸開的萬花筒,瞬間噎住了喉嚨。祝靈曜看着對面沉郁的人兒,用食指轉了下小球,猛地擲了過去。
王磊清受驚一接,而祝靈曜看着她淩亂的姿态,哈哈大笑,碎了空氣中的悲涼。
“清姨,師父和師兄還好嗎?這事一定幫我豁他,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以後得咱倆當混嘴狗了!”祝靈曜戲谑道。
王磊清強力遏制着心底的淚水,咧嘴強笑說:“你真不愧是祝雄的娃娃,從頭到腳都一個德行!”
祝靈曜望向她手裏的小木球,眼神不斷飄遠延伸。最後,她收了戲色,決然地擡眉正視。
“我爹有我爹的志向,而我,會有我的驕傲。”
祝靈曜輕聲笑道。
風平浪靜之後,熊鑄重為布衣。祝雄的前事已畢,他改回了劉峰的名字,坦然接受了所有的處罰。在得知祝靈曜的申請後,他還是像以前一樣沉默良久,但這次,他沒有絲毫的阻攔。
沒辦法,她就是天生的線人。你不忍心,你知道這樣對她不公,可是到了最後,你還得這樣選擇。
不然就會有更多的犧牲……這就是所謂的大局為重!
劉峰讨厭大局為重,因為掌局的人很容易變質,讓大局成自己的棋盤。不過還好,雲滄鎮猶有王磊清。當初的三個人裏,唯有她懷魄幸存,繼業傳薪了。
窗外下起了陰綿的小雨,劉峰立在兒子床畔,拿起修好的笛子,笨拙地吹了起來。
長睡的劉斌眉尖略舒,似乎散了過去的惡魇。他唇角微揚着,好像又在夢裏重逢了那個少年……
嗚嗚的笛聲破空而去,雨盡的街道重新清明如許。夜色沉下後,偏僻的燒烤攤上缭起氤氲的煙火。一群奇裝異服的人橫七豎八坐着,熱烈地舉杯長吆,拼酒劃拳。
祝靈曜叼着煙使了個眼色,身邊的小弟立馬畢恭畢敬地點開打火機。她抽了一口,對着旁邊紋身的禿頭潇灑地吐了個圈,問道:“老禿,還有 ‘宵夜’吃嗎?”
“你要‘豬肉’還是‘西瓜’?”
“一塊西瓜。”祝靈曜流利地答道。
對方意味深長地點點頭,說:“明天面交。”
“明姐,不行了,我得咯咯去了。”一個醉酒的混混揉着眼睛,嘟囔着說道。
“你個鬼登高,才幾杯呢,就死迷養眼的了!”祝靈曜撫頭笑罵着說。
這時攤主也走了過來,稱是要收攤了。衆人都歸家離散,祝靈曜也裝作喝醉歇息的樣子,和他們一一揮手告別。但等混混們都消影遠去後,她放浪的醉眼裏,立刻點上警戒的目火。
遠方的路燈隐隐亮着,祝靈曜坐了少許,悠悠起身,向前方踏步而去。
山外,萬家燈火幽幽耀動,張還真看着年幼的祝靈曜一路狂奔,将素手慢慢伸向頸後。
警校時留着的馬尾短辮早已燙染蓄長,張還真抹下發圈,微曲的褐發頓時鋪瀉而開,在寒風中飛舞散落,輕拂肩頭。
寒風重新掠向新人,燈光之下,祝靈曜的影子被她的步履不斷拉長。她的身姿在黑夜中漸漸微縮,化成一個忽暗忽明的星點。驀然間,她駐足回首,遠眺群山,與那個穿透歲月的虛影,合成了一個無形的對視。
二十一年前,K姐望着點點燈明,落寞回身,沉入黑暗。
二十一年後,祝靈曜旋身前行,毅然消失在光亮之間。
極夜之下,一只不知道哪裏的白蛾循着光飛來。它眨着翅膀,撲在了閃爍的路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