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送別
送別
護士已經開始拔沈梵琛身上的插管了,病床上的人合着眼眸靜靜地躺着。
太靜了,靜到胸前沒有任何起伏,無聲無息。
熬不出搶救室的病人太常見了,告別時刻,家屬們通常會把病床圍得水洩不通。
相比之下,沈梵澄這裏就太冷清了,他除了沈星雨已經沒有別的血親在世了。
醫生:“我們盡力了,但他有很多基礎病,并發症引起了多器官衰竭,加上病人上了年紀,最終還是沒能熬過去,請節哀。”
沈星雨:“基礎病?”
醫生:“都是些常見的慢性病,只要不嚴重到影響日常生活,很多人都不會太在乎,病來如山倒,這些都是隐患啊。”
醫生的話好像飄在遙遠的天邊,沈星雨聽不清楚,直到有個涼呼呼東西被塞進了他的手裏,他才看到自己的手已經抖成了篩糠。
一個值班護士對他說:“這是病人的手機,他清醒的時候讓我幫他錄了個視頻留給你。”
醫院的太平間在負一層,燈光昏暗,夜已經深了,空蕩蕩的走廊裏彌漫着侵犯骨縫的冷意,每一個微小的動靜都能産生悠長的回聲。
淩熠找到沈星雨的時候,他正坐在太平間外的地上等殡儀館的車。
沈星雨屈膝抱着腿,臉深深地埋進膝蓋裏,背部沒有任何動作,連抽泣也沒有,手機放在旁邊的地上,反複播放着那段沈梵澄留給他的錄像,頹廢的幾乎找不到那個高挑少年的影子。
淩熠只覺得他蜷縮在那裏,又瘦又小,這小小的身影猶如毒刺般,一邊紮着自己的心,一邊緩緩地釋放毒液,将痛感帶去了每一個神經末梢。
淩熠覺得自己的腿腳仿佛有千斤重,要用盡渾身的力氣才邁得開步子走向沈星雨,他走得很慢,在這段距離裏他聽完了沈梵澄的錄像。
“星雨,對不起,我可能見不到你最後一面了,對不起啊,沒能給你一個健康的成長環境,還曾試圖支配你的生活,是我太執拗,不願意跨不過心裏那道坎,是我虧欠你的。”
沉重的呼吸聲持續了好久,沈梵澄才繼續說下去,“我很愛你,但每當我看到你那張和你媽媽完全相似的臉,我就心如刀絞,我固執己見,用了半輩子的時間在你媽媽的事上後悔,忽略了你,可當我想明白卻沒時間了。”
這次是更長的停頓,氣息也虛弱了很多,“我希望你不要再向任何人妥協,我知道你一直沒放棄畫畫,我給不了你更多,我所有的積蓄都留給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他已經沒有力氣再睜開眼睛了,說話也開始颠三倒四起來,像是夢裏的呓語,“星雨,你埋怨我吧,如果有下輩子,如果有的話,你願不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在你出生之前就做好迎接你的萬全準備,給你最幸福最完整的家庭。”
蒼老的眼睑滿是淚痕,言語裏只剩下不清不楚的呢喃,“還是不要原諒我了,不要原諒我了…”
這次我沒忤逆您,怎麽您先放棄我了呢?
所以,無論怎麽做,遺憾都是無法避免的麽?
淩熠腳步很輕,他在沈星雨身邊跪下身,輕撫他的後背,沒開口說話因為怕忍不住眼淚,看着沈星雨難受簡直像是把他的心掏出來放在地上反複踩踏一樣。
“我沒有家了。”
沈星雨的聲音悶悶地傳出來,沒什麽起伏,也沒什麽中氣,“我本來也沒有擁有過很多東西,連這樣若即若離的溫情也不願意留給我嗎?”
淩熠極力克制着不平穩的聲音,“難受的話就哭出來吧,我陪着你,不用克制情緒,也不用保持冷靜。”
沈星雨擡頭看向淩熠,高度壓迫的精神加上長途奔波沒有睡覺也沒吃東西,他面容蒼白,布滿血絲的雙眼空洞無神,只剩下不着邊際的絕望,連表情都做不出來淚水卻奪眶而出。
他将頭埋進淩熠的頸窩,從無聲的嗚咽到再也控制不住的大哭,這是從出事到現在他第一次情緒崩潰。
淩熠抱着沈星雨,輕輕拍着他,緊咬嘴唇想讓自己盡量表現得平靜。
“說要我原諒他,可他明明這麽狠心,連最後一面也不肯留給我。”
“說愛我?”
“我不信…”
“我不信…”
“我要怎麽相信啊…”
“要說對不起至少應該當面說啊…”
“為什麽不舒服也不當回事?明明上了年紀還要硬扛。”
“下輩子?說什麽下輩子?”
這已經是下輩子了。
“做我自己想做的事?現在才這麽說,誰稀罕!好像我不是一直都是一個人一樣。”
“為什麽…我的人生總是這麽多遺憾呢…”
沈星雨就這樣沒理智沒邏輯地重複着這些話。
淩熠一直跪坐着抱着沈星雨,直到沈星雨用完最後一點力氣,只能完全靠倚在淩熠身上才不會倒下去。
殡儀館的靈車抵達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後的事了,沈星雨在這冰涼的地面跪坐了不知道多久,雙腿已經沒有知覺了,淩熠将他的胳膊搭在肩上攙扶着他緩緩往前走。
沈星雨耷拉着腦袋,聲音虛弱,“淩熠。”
淩熠:“我在。”
沈星雨:“謝謝你。”
這麽一個堅強驕傲的人,此刻卻像徹底被擊垮了一樣,發洩過後,他不得不将那些鮮血淋淋的靈魂碎片重新裝回自己的肉|體,這些尖銳的棱角會日複一日毫不留情地刺向他體內的柔軟。
在屍體裝車前,家屬需要最後一次确認死者。
沈星雨在裹屍袋拉上前的最後一刻,用額頭抵上了沈梵澄冰冷的額頭,一滴滾燙淚落在了沈梵澄的眼窩,順着太陽穴流了下去,仿佛沈梵澄也在哭一樣。
這是最後一次無聲的告別。
看不見的血緣紐帶被死神的鐮刀無情斬斷,沒有實質的接觸,卻讓人痛不欲生。
很久很久之後,這一天天氣如何,是晴是雨是寒是暖,早已模糊在記憶中,只剩太平間走廊徹骨寒冷的穿堂風依舊會見縫插針地往沈星雨的骨血裏鑽。
“他會害怕嗎?”沈星雨看着靈車遠去的方向,分吹亂了他的頭發,擋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
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了,淩熠想了想才說:“人活着的時候之所以害怕死亡,是因為人生不管怎樣都有遺憾,但在真正面臨死亡的時候,他只會想起他愛的人,這讓他在最後一刻是感到幸福的,你外公一直在想着你,至少在他最後的意識裏有你一直在陪着他。”
“是麽”,沈星雨眼神閃動了一下,淩熠讀不懂其中的含義。
醫院外面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出租車徘徊等着接乘客,沈星雨站在人行道的裏側,沒有招手攔下任何一輛。
他很迷茫。
回家嗎?
回那個黑漆漆冷清清到處都留着沈梵澄生活過的痕跡的家?
盡管已經習慣了外公經常不在家,但這次不一樣,從今天起,從這一刻起,沈梵澄再也不會回家了。
好怕。
我好怕。
好像這世間突然沒了我的容身之處。
“跟我回家吧。”
他說什麽?
我好像從來沒有覺得有一句話可以這麽動聽。
夜深寒重,風聲鶴唳。
淩熠似乎是看透了沈星雨的想法,伸手攔了輛車,對他說:“跟我回家吧。”
沈星雨神智迷離,聽得不是很真切,只是隐約感覺有段悅耳的頻率溫和地蹭了蹭他的耳膜。
車停在路邊,淩熠把行李箱放進後備箱,然後轉身去拉沈星雨。
沈星雨被迫移動,盯着淩熠,臉上一片空白。
淩熠:“我們回家。”
沈星雨就這樣被淩熠塞上車帶回家。
家裏只有洛雯一個人,淩書安去A市談項目好幾天都不在家,她一個人睡得并不沉,聽到開門聲就立刻起來了。
門口赫然是兩個風塵仆仆的人。
淩熠和洛雯大眼瞪小眼,“媽?吵醒你了。”
洛雯:“我以為你還要兩天才回來,這是怎麽了,星雨的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沈星雨的眼睛只能維持着半睜的狀态,一只手撐着玄關才勉強站立,他想打招呼但是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
洛雯趕忙上前摸了摸沈星雨的額頭,“這麽燙?!發生什麽事了?”
緊繃的精神一旦松懈下來,積攢的疲憊就席卷而來,勢不可擋,沈星雨是在回來的路上發起了高燒。
淩熠:“說來話長了,等下我慢慢跟你解釋吧,家裏還有退燒藥嗎?”
洛雯:“我記得有,你爸爸上次應該買了放在藥箱裏的,不過這樣子還是得去醫院看看比較好吧?”
“他現在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醫院了…”淩熠扶着沈星雨去房間,想讓他先躺下,結果這家夥一點也不配合,燒成這樣也戰勝不了潔癖,不洗澡寧死不往床上躺。
潔癖一時半會兒也改不了,淩熠拗不過他,就把他推進浴室,拿了件睡袍放在毛巾架上,幫他試好水溫就關門出去了。
趁這點時間,他大致跟洛雯回顧了一下這兩天發生的事情。
洛雯捂着嘴,消化不了這件事,“這麽突然?那星雨怎麽辦?他還這麽小就經歷這些事情心裏要怎麽接受得了?”
浴室裏的水聲一直沒停,淩熠也一直沒休息而且昨天那種想吐的感覺沒有完全消失,胃還是不舒服,反應力下降了很多,恍惚間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媽,過去多久了?我剛沒注意時間。”
“得有二十多分鐘了吧”,洛雯看了眼表估摸到,“是不是有點久?你去看看。”
淩熠敲了敲了浴室門,沒人做聲,“別是暈過去了吧?”
淩熠直接推開門進去,只見沈星雨衣服也沒脫,坐在淋浴下面,任憑水流沖刷,他雙眼通紅,明顯是又哭了一場。
淩熠關了水,順手拿了條浴巾幫沈星雨擦了擦頭發,“別坐地上了起來吧,把濕衣服換了,好好睡一覺,你還在發燒呢。”
沈星雨似是沒聽進去,“我眼睛好疼。”
淩熠心裏軟成了一灘,心疼的一塌糊塗,這個人總是看起來那麽可靠,什麽事都能自己扛着,只有在這種極度虛弱的時候才會偷偷流露出一點想要依賴別人的欲望。
看來這衣服不幫忙是換不了了。
“來,伸手。”
沈星雨乖乖的舉起手,随便淩熠擺弄。
淩熠全程盯着牆幫他脫了衣服,大致擦幹身上的水,給他套上浴袍。
狹小的淋浴間,緊湊的呼吸和心跳,喜歡的人袒|裼|裸|裎,要不是時間不合适,淩熠只怕自己會發瘋。
總算是讓這小祖宗墊了點東西,喝了退燒藥躺下了。
沈星雨躺在淩熠的床上,四下都是屬于淩熠的味道,比安眠藥還有用,他很快就安心地睡過去了。
淩熠也去好好洗了個澡,坐在沙發上晾頭發。
洛雯端着姜茶走過來,“星雨睡着了?”
“嗯”,淩熠點點頭。
洛雯挨着他坐下,摟着他的腦袋,“寶貝,你呢,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淩熠覺得好累,他靠着洛雯,輕輕搖頭,“不好,一點也不好。”
洛雯:“沒事了沒事了,都過去了,別想了,等星雨醒了,你去問問他,這段時間願不願意住在家裏。”
“住我們家?”
“嗯,不然他一個人真的太可憐了,我不忍心也不放心。”
淩熠:“謝謝媽。”
洛雯拍了一下他的額頭,“謝什麽,但你得征求他的意見,他要是不願意就算了。”
洛雯是淩熠這一生見過的所有人裏,最溫柔的一個。
整個周末,沈星雨除了吃藥,剩下的時間幾乎都在迷迷糊糊地昏睡,周天傍晚,他的燒終于退了。
淩熠坐在飄窗上戴着耳機抱着電腦看電影,整個人都靠在黃昏裏。
沈星雨睜眼的時候有一瞬間恍惚,好像時間又回到了期末夏天那個平常的傍晚,一切都還沒有發生過。
可生死離別就像一場漫長的淩遲,連騙一騙自己的機會也吝啬着不願意施舍給他,悲傷如疾風驟雨般席卷而來。
淩熠看到沈星雨醒了,立刻走過來摸了摸他的額頭,“終于不燒了。”
沈星雨抓住了淩熠要收回的手,蓋在了自己眼睛上,“別走,就一會兒。”
淩熠床邊是地毯,他順勢坐下,“你要是不想說話,那我明天去學校幫你跟黎老師請個假?”
沈星雨點點頭,“好。”
淩熠的手心被沈星雨顫動的睫毛刮的有點癢,粘着眼淚濕乎乎的,本來想問他願不願在這住幾天,說出來卻變成了陳述句,“在我家住段時間吧。”
沈星雨沒回答,挪開了淩熠的手,在光線不足的房間裏對上了淩熠的目光,裏面的心疼快要溢出來了,“他竟然也這麽難過麽”,沈星雨心裏想。
沈星雨那雙眼睛明明十分鋒利,此刻卻霧蒙蒙的,眼尾是哭過的餘紅,看着十分可憐。
淩熠知道他怕叨擾,又說:“我爸媽也希望這樣。”
沈星雨還是沒說話,就在淩熠以為他要拒絕的時候,沈星雨點了點頭,“好。”
淩熠:“還睡嗎?馬上要吃晚飯了,你餓不餓?”
沈星雨:“不餓。”
“不餓也吃點吧,你穿件衣服,我先出去了。”
“?”
沈星雨起身,才發現了問題出在哪,他只穿了件睡袍,字面意義上的,只穿了一件睡袍。
記憶在腦海裏重現,前天晚上,是淩熠給他脫的衣服。
有些事情是無法自主控制的,沈星雨有點惱怒,讨厭這不分時間不分場合的生理反應,拉過被子用力按着。
洛雯看到沈星雨從卧室出來,趕忙過來用眼皮挨了挨他的額頭,“看樣子是不燒了,感覺好點兒了嗎?”
沈星雨:“好多了,謝謝阿姨,給您添麻煩了。”
洛雯招招手,“都這麽熟了還說什麽客套話呢,快來吃點東西,不然身體要扛不住的。”
三個人圍坐在餐桌吃飯,都是清淡容易消化的東西,沈星雨心裏默默地想,“這是,專門為我準備的?”
洛雯舀了碗梨湯遞給沈星雨,說:“淩叔叔過兩天就回來了,他認識一些…”
沈星雨:“沒事,您說。”
洛雯:“淩叔叔他認識一些很好的律師,你不要見外,需要什麽幫助随時跟我們說,說到底你也還是個孩子,獨自面對這些事真是太難為你了。”
沈星雨放下勺子,“阿姨…您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洛雯:“因為你對小熠好,所以我跟淩叔叔就對你好,我們很喜歡你的。”
沈星雨有些愧疚地想,“要是您知道我和他的事…一定會很失望吧。”
洛雯:“不用覺得有負擔,之前你還無償幫我給設計稿上色,提供靈感,畫草稿,真要算起來我還是非法雇傭童工呢,最近我沒有什麽項目,時間很充裕,可以陪你一起處理一些…事。”
沈星雨緊抿着嘴唇,這樣慷慨的善意讓他想哭,好委屈,原因太多了,說不清道不明訴不盡,委屈的不像樣。
洛雯:“好啦,先不想了,好好吃飯。”
沈星雨低着頭強忍着哽咽,“嗯,謝謝阿姨。”
好久沒有一個人去上過學了,淩熠已經不習慣了,他到學校以後第一件事先去辦公室找了黎言秋。
黎言秋:“原來是這樣,竟然出了這麽大的事,他現在怎麽樣?”
淩熠:“暫時住在我家,身體已經好了,外公去世的事還在努力接受。”
黎言秋:“我知道了,這段時間就麻煩你照顧他了,我的權限只能批一周假,如果需要更長時間就得走審批程序,先等這周過完再看他的需求吧,你記得每天跟我彙報他的情況。”
淩熠:“嗯嗯,我知道了。”
黎言秋:“有任何我能幫到的随時來找我。”
淩熠:“他物理競賽中途退賽的事…”
黎言秋:“這個不是問題,等下我去跟胡老師和主任解釋一下就好,回去上課吧。”
淩熠:“謝謝黎老師。”
淩熠回到教室,葉琛問:“沈星雨怎麽樣了?我後來給他發消息,他也沒有回我。”
“他沒事”,淩熠降低音量,“是他外公”,淩熠搖了搖頭沒有明說。
葉琛心下了然,“他還好吧?”
淩熠嘆了口氣,“算不上好吧。”
譚思樂在後面戳了戳淩熠:“我同桌呢?他可不是會遲到的人啊,你倆今天沒一起來啊?鬧別扭啦?”
淩熠:“他請假了。”
譚思樂:“請假?他也會請假?”
淩熠:“你就別問了,他要是想說的話,等他來了會告訴你的。”
譚思樂能感受到淩熠的低氣壓,他趴在桌子上鼓着腮幫子,從淩熠的三緘其口裏預感到是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便也不再問了,“唔…有點孤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