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銷戶

銷戶

周一的陽光格外刺眼,天上的雲稀薄寡淡,秋風習習拂過枝頭發出漱漱的聲音,沈星雨踩過落葉,嘎吱嘎吱的脆響是寂寥的樂章。

出門前,洛雯關切的問:“你真的不用我跟你一起去嗎?”

沈星雨:“沒事的阿姨,我總是要面對的。”

洛雯還是很不放心:“那你有什麽事就給阿姨打電話啊。”

沈星雨:“嗯嗯,放心吧阿姨。”

沈梵澄在學術圈裏不是默默無聞的存在,他去世的消息不胫而走。

張律師也收到通知了,周末早些時候發消息給沈星雨約他見面,沈星雨昨晚才看到,就約在了周一。

去年某天沈梵澄覺得自己越來越力不從心,聯系了張律師進行了財産公證,立了遺囑。

張律師:“沈教授的事,我深感遺憾,請節哀。”

沈星雨:“謝謝。”

張律師:“這是教授的遺囑,裏面注明了三套房産,股票,銀行賬戶以及兩輛車,都是留給你的。”

沈星雨:“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張律師:“去年四月份的時候,有一套小獨棟是今年上半年新加的,本來是送給你的成年禮物,他怕自己有什麽萬一,就提前準備了,他一直覺得很抱歉這麽多年沒有給你過過一次生日。”

沈星雨難以置信,“他早就知道自己…快死了?”

張律師:“那倒也不是,他是覺得有時候身體不舒服,想着忙完這個課題就去好好檢查一下,結果…準備這些只是防患未然,他怕自己要是有個萬一,你一個人處理不好,這份遺囑來來回回修改了很多次,他總怕不夠完備,怕你受委屈。”

沈星雨不知道是抱着什麽樣的心情走出事務所的。

原來你早就有預感,為什麽不說?

不舒服為什麽不去醫院?工作就那麽重要嗎?

你在背後偷偷準備這些以為我會高興嗎?

有些事不當面說清楚還有什麽意義?

你要是真想補償,就該活久一點把欠我的陪伴加倍還給我,而不是費心思立遺囑。

為什麽…要跟我…這麽別扭啊…

按照沈梵澄的遺囑,他不想辦葬禮,火化之後就安葬在自己的愛人和女兒旁邊。

告別儀式在周三,這次淩熠也請了天假,和淩夫婦陪沈星雨一起去了殡儀館。

免了繁雜的程序,一切都進行的很快,當天下午,沈梵澄的骨灰就葬在了沈星雨去過無數次的墓園裏。

厚重的烏雲壓得很低,仿佛随時要墜下來一樣,壓抑與冷漠化作雨滴,一顆一顆砸向地面,淅淅瀝瀝的雨沖刷着嶄新的墓碑。

沈星雨跪下身,用手抹去祭臺上的積水,将潔白的馬蹄蓮小心翼翼的放在上面,他沉寂了片刻,想說話的太多了,如決堤的洪水般被堵在細細的喉嚨裏。

沈星雨溫潤的額頭貼上了冰冷的石碑,即便用自己全部的體溫也捂不熱那塊堅硬的石頭。

“外公,我很好,不用擔心,您想說的話我都收到了”,沈星雨頓了一會兒,這氛圍已經足夠悲涼了,他不想再說傷心事了,“您還記得淩熠嗎?”

淩熠在沈星雨身邊半跪下身,放了一捧秋菊。

“他很照顧我,叔叔阿姨也是,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您放心吧。”

洛雯是個極致感性又極致理性的人,淩書安摟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洛雯,自己的鼻尖也輕抽起來,眼眶泛着紅。

洛雯将手搭上墓碑,閉眼很虔誠的祈禱,她與沈梵澄有過數面之緣,很欣賞他的為人。

淩書安帶了一瓶酒給沈梵澄,“沈教授放心吧,有我們呢,星雨不會受委屈的。”

臨走前,沈星雨最後駐足回頭遙遙望了一眼。

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在對我好,我不是孤苦伶仃的,放心吧。

沈星雨最後一次哭是拿着火化證明和死亡證明去派出所給沈梵澄辦銷戶。

差不多一年前的這時候,他和淩熠見義勇為就是這個派出所出的警。

沈星雨記得很清楚,那天沈梵澄罕見的沒有吝啬他的誇獎,他甚至還能想起當時的心情。

時過境遷,沈星雨在派出所前院那棵香樟樹投下的陰影裏駐足不前,他在收起戶口本前最後打開看了一眼原戶主頁,細長的手指一一劃過姓名,年齡…動作輕柔的像是在撫摸嬰兒的面頰,最終停留在那枚紮眼的死亡注銷章上,酸澀從胸腔湧向喉間。

一片落葉落在了他的右肩,那正是沈梵澄那天拍過的地方,沈星雨撿起那片落葉,粘在手裏靜靜注視了片刻,而後輕輕笑了,他将那片黃葉撫平,仔細地夾在戶口本裏,擡手用手背蹭掉了眼角的淚水。

仿佛冥冥之中,外公那雙溫暖幹燥的手正輕輕搭在他的肩頭,西裝革履,花白的頭發梳成一絲不茍的背頭,即便脊背已不如年輕時那般挺拔,卻依然渾身散發着溫文儒雅的氣質,“往前走,別回頭”,語氣帶着讓沈星雨陌生的溺愛。

往前走。

嗯。

別回頭。

不回頭。

不要原諒我。

我從來沒有怪過您。

星雨,我一直都愛着你。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我後悔了…可是太晚了。

不晚,您的愛意都傳達到了。

我也愛您。

當愛意開始燃燒,腳步便不再沉重,在被這個世界徹底遺忘之前,沒有人會真正意義上的離開。

差不多一個星期沈星雨就處理完了所有事。

他也沒打算再接着請假,生活總是要繼續下去的,與其一直沉浸在這樣的悲傷氛圍裏倒不如換個環境待待,更何況下周前兩天是月考,考試請假的程序只會更加繁瑣,還不如不請。

一中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期末前的最後一月考,課題組的老師會把題目整體提升一個難度。

因此,月考後的第一個上學日,學校裏的氛圍肉眼可見的壓抑,一天之內,各科的成績都會接連公布。

譚思樂一路上都無精打采地耷拉個腦袋,往常遇到熟人他能閑聊一路,就算到了到教室門口也依依不舍,有說不完的話,今天他連擡手回應別人招呼的精神都沒有。

“啊!考砸了,這次絕對要班級墊底了”,譚思樂在心裏念經。

即便在實驗班墊底,年級名次也不會差到哪去,但總歸是墊底,換誰心裏都會不舒服。

沈星雨本來打算這周就回家住的,但洛雯不放心他一個人,堅持要他留下。

一起上學,一起回家,這樣的日常讓感覺變得遲鈍,像一劑十分有效的止痛藥,好像那些瘆人的風雨都被阻隔在觸碰不到的地方。

數學和英語的卷子已經改完了,被來得早的同學領回來分發下去。

淩熠和沈星雨的數學成績一樣,應該是發卷子的同學沒注意搞錯了,發混了。

淩熠打眼一看都是對號,好奇分扣在哪了,就随手翻了下一,他把卷子遞給沈星雨,“壓軸題第二問導數符號寫錯了,好可惜,不然能拿滿分的。”

沈星雨接過來看了一眼,“啊,是筆誤。”

相比之下淩熠的錯題就顯眼多了,沈星雨沒忍住笑出了聲,“不過,你這個選擇題第一題選錯是什麽情況?”

淩熠:“哈?”

沈星雨:“集合問題選錯了,估計畢業之前老李每見你一次就會念叨一次。”

淩熠摸摸後腦勺,“啊哈哈,我躲着點還不行嗎?”

沈星雨還想說些什麽,突然身上一沉,想說的話全都被壓回去了。

譚思樂勾住了沈星雨的肩膀,迫使他向自己這邊傾身,“同桌同桌,你可算來了,你怎麽請了這麽久的假?生病了嗎?現在好了嗎?你怎麽瘦了這麽多?你不在我一個人無聊死了!”

雖然沈星雨不怎麽搭腔,但譚思樂總不能上課嘴閑的時候對着空氣講話,所以他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沈星雨來上學。

因為和淩熠還有他爸媽相處久了,沈星雨似乎越來越能接受別人稍微冒犯到他自我設定的安全領域了,“主要是因為随堂小測沒得抄吧。”

确實,這個原因占的比重也很大,譚思樂松手假笑,“诶嘿嘿,瞎說什麽呢,明明是因為好久不見,單純想你,真的!”

沈星雨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啧。”

“我靠!145!瘋了吧!你一周沒上課,這麽難的題還考145?你還是人嗎?簡直不要太離譜!”譚思樂這才看見桌子上的卷子,他趕忙翻出自己壓在英語卷子下面的數學卷,看分之前先閉眼祈禱了一下,“及格及格,拜托拜托!”

沈星雨瞥了一眼,張口就來:“沒及格,89。”

“???” 譚思樂簡直想原地去世,在驚愕中睜眼一看,“靠,你騙人!”

沈星雨和淩熠都在憋笑。

譚思樂用手拍着胸口,“吓死我了!及格就好!及格就好!及格了就不用被老李追殺了,我是真怕這老頭,脾氣是真的兇。”

“你們不會都考這麽高吧?這次題明明很難啊!學霸你多少?”譚思樂問淩熠。

“145”,淩熠如實回答。

“當我沒問…”譚思樂扶額無語,“那班長呢?班長考了多少?”

葉琛還沒來,淩熠幫他看了一眼,“150…”

譚思樂:“你們都是魔鬼吧…突然很想換座位…我在這顯得格格不入。”

沈星雨:“得了吧,黎老師才不會答應給你換,除了這你坐哪都能開個相聲社和德雲社搶飯碗。”

譚思樂:“哦~原來你也知道不愛搭理人啊!”撇撇嘴,又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小聲嘟囔了一句,“除了學霸。”

“嗯”,沈星雨挑了下眉,但不是回答前半句,他聽見了後面那句,而且聽得清清楚楚。

次日清晨,沈星雨已經收拾好了,正幫忙把叔叔阿姨做好的早飯端去餐桌上。

淩書安看到只有沈星雨一個人起來了,問到:“小熠呢?還沒起床嗎?”

沈星雨看了一眼卧室依舊緊關着的門,微皺了下眉頭,“好像還沒。”

洛雯:“這孩子是不是不小心把鬧鐘關了?星雨你叫他一下,不然要來不及吃早飯了。”

沈星雨:“好。”

沈星雨擡起的手還沒敲在門上,下巴就被一個濕漉漉的腦袋撞了個正着——淩熠的腦門兒。

淩熠早上稀裏糊塗的關了鬧鐘,以為自己起床了,洗漱穿衣一氣呵成,結果突然驚醒發現自己還躺在床上,趕忙爬起來,還被拖鞋絆了個踉跄。

他外套只穿了一半,正低頭找另一個袖子,頭發也沒擦,一看就是剛才着急忙慌的洗了個漱沾了水也沒來得及收拾,空閑的那只手拉開門,和門外的人撞了個正着。

撞到的人的身高比自己還高,明顯不是淩書安更不能是洛雯,淩熠一下子就清醒了,擡頭果然看到了沈星雨,“啊對不起…沒撞疼你吧。”

沈星雨指了指自己的眼窩又指了指淩熠的,“沒有,不過你這是…”

淩熠的眼眶血色很重,眼窩泛着烏青,俨然一副霜打茄子的樣子。

淩熠:“噢這個啊…昨天晚上沒睡好,不要緊,中午趴着補會覺就好了。”

沈星雨有些擔心,之前也有好幾次見淩熠這樣,不過他也沒再說什麽,從身後撈過袖子遞給淩熠,“先吃飯吧,等下要遲到了。”

淩熠心跳得有些快,大清早來這出,誰能受得了。

吃早飯的時候,洛雯拉開淩熠不停揉眼睛的手,用毛巾包了只冰袋敷了上去,“別揉啦,手上有細菌,用這個冰一下會好一點。”

淩熠接過,“謝謝媽。”

洛雯:“怎麽沒睡好啊?看書看得太晚了嗎?”

淩熠搖搖頭,“沒有。”

淩書安,“做噩夢了嗎?”

淩熠猶豫了一下,發出了一個單音節:“嗯…”

洛雯關切的問:“夢到什麽了?”

淩熠不太想說,敷衍到:“忘了…”

洛雯松了口氣,“噩夢嘛,忘了也好忘了也好,晚上我炖點綠豆百合粥,你多喝點好好睡一覺,上學本來就那麽辛苦了,要是還睡不夠可怎麽行呢?”

早上最後一節課下課,已經起身準備去吃午飯的沈星雨彎腰拍了拍淩熠的肩膀,“想什麽呢?放學了。”

淩熠不知道想什麽想的出神,被沈星雨輕輕一拍吓了一跳,“啊?”

他這才意識到譚思樂一直在跟他說話,“學霸你發什麽呆呢,走啊,吃飯了,我們叫你好幾聲了,吃飯不積極,思想有問題。”

譚思樂愛熱鬧,吃飯喜歡找人一起,從他的視角看,一開始喊沈星雨,永遠都是被拒絕,後來沈星雨和淩熠不知道怎麽回事就變得那麽要好,他喊淩熠,淩熠就喊沈星雨,繞了一個圈,終于請動了這座冰山。

葉琛站在旁邊附和地點點頭,“想什麽呢?剛才上課還提醒你翻書來着。”

淩熠笑了笑緩解尴尬,“沒想什麽,昨天晚上沒睡好。”

譚思樂拉着另一的胳膊把他從座位上拉起來,“走啦走啦!吃飽了回來補覺,等下要排長隊了。”

沈星雨覺得淩熠今天的狀态怪怪的,邊走邊低聲問他,“遇到什麽事了嗎?”

淩熠:“沒有,我就是剛才突然想起來昨天晚上的夢。”

沈星雨:“到底是夢到什麽了?”

淩熠:“挺模糊的,那個夢本來就不太清晰,細節我也不太記得了,但是隐約覺得有種很奇怪的真實感。”

沈星雨的眉宇間閃過一絲不自然,“真實感?是你經歷過的事嗎?”

淩熠神色不悅地搖搖頭,“不知道,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麽不清晰的夢會有真實感?”

沈星雨不想看他為難,安慰到:“別想那麽多啦,只是個夢而已,就算真的是曾經發生過的事,也都過去了,你看着一點精神也沒有,等會好好睡一覺吧。”

淩熠點點頭,“嗯。”

總是細致入微地捕捉到我的情緒,好喜歡他這樣溫柔的關心,我無比貪婪地想,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一連幾周,同一個夢總是不定時地侵犯着淩熠的潛意識,只不過夢境的內容倒是越來越清晰了。

這天夜裏又一次被驚醒後,淩熠終于将所有的碎片拼湊起來,構成了一個完整的片段。

一個慘烈到不忍直視的車禍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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