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焦慮
焦慮
淩熠驚醒條件反射地坐起身，喘息的速度快要支撐不了飙升的心率，手裏緊緊攥着被子，冷汗順着下巴往下滴。
他一時間甚至無法對自己的身體發出指令，身上有種不斷下沉的脫力感，垂着頭一陣一陣的頭暈目眩，胃裏說不出的難受，本想出去倒杯溫水喝，結果腿腳發軟心虛發慌，扶着牆緩了半天才站穩。
淩熠不想開燈，在一片昏暗裏摸索着拿了個玻璃杯去飲水機接水，一個沒看清熱水滴在了手背上，玻璃杯在手指肌肉痙攣的瞬間掉落碎了一地。
沈星雨的卧室和淩熠的在一邊，離餐廳很近，洛雯和淩書安的卧室則在另一端。
沈星雨睡得輕，聽到聲音就立刻出來了，黑暗裏只聽到幾聲液體滴到木地板上發出地悶響。
随手開了燈，沈星雨看到淩熠大半夜不睡覺跪在餐廳地上，腳邊一地碎玻璃，血順着手掌滴在地上，着實被吓了一大跳。
這樣混亂的場面加上最近淩熠狀态低迷，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不好的事情。
他急忙走過去拿開淩熠手裏剛撿起來還沒來得及扔的殘片，“別撿了，手都劃傷了還撿。”
淩熠沒什麽反應。
沈星雨捉住他的手定睛觀察了一下那猩紅的傷口，“還好不深。”
洛雯和淩書安出來的時候，淩熠的手正手心朝上的被沈星雨小心翼翼的捧在手裏，沈星雨在他倆過來的時候，心虛地放開了淩熠的手。
淩書安和洛雯本來還沒太激烈的反應，在看到地上的血跡後無不着急關切地詢問淩熠的傷勢和事情的經過。
沈星雨：“撿碎玻璃的時候劃傷的。”
淩書安：“我去拿碘伏和紗布，先處理一下傷口。”
洛雯扶着淩熠去沙發上坐下，沈星雨拿來了掃把簸箕細心地清理着地上的殘渣。
洛雯看淩熠神情有些恍惚，摸了摸淩熠的額頭，确認他沒有生病，“跟媽說說，最近這是怎麽了？是遇到什麽事了嗎？怎麽魂不守舍的。”
淩熠緩緩開口，聲音還有些抖：“媽…我…我最近總是反複夢到一個場景…”
洛雯的身子僵了一下，“你還記得是什麽嗎？”
淩熠：“嗯…有個人被一輛很長的液罐車…從…頭上壓了過去…到處都是血還有…腦漿…還有…還有…”淩熠說着說着渾身發抖，他蜷縮在沙發上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捂着眼睛，陷入了無盡的恐懼裏。
洛雯心裏一緊，他都想起來了？
她随手把沙發扶手上的毯子撈過來披在淩熠身上，将人摟在懷裏輕輕拍着他能摸到清晰骨骼的後背，“沒事了沒事了，別怕別怕，你看，什麽都沒有，我們好好的在家裏呢。”
淩熠：“那都是…真的對吧？是我親眼見過的…”
洛雯：“…是真的。”
那是淩熠差不多十一歲左右時發生的事，爺爺高血壓住院，爸爸媽媽帶他去醫院探望。
那天是梅雨季裏難得的豔陽天，爺爺住院收到了很多慰問品，他把裏面好吃的零食水果挑了一堆出來給淩熠。
淩熠的小書包被爺爺的愛塞得滿滿當當的，他的兩只小手被洛雯和淩書安各牽一只，爺爺的身體已經恢複穩定，最遲明天就可以出院，三個人邊離開醫院邊開心地讨論下午要不要趁着難得的好天氣開車去附近哪裏玩一圈。
醫院的門口有一段坡路，坡度不算平緩，正是一天裏最炎熱的時候，路上連個人影都罕見，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閑暇寧靜的夏日午後。
忽然，一聲劇烈撞擊的響聲十分暴力地扯破了這份寧靜。
一切發生的太過猝不及防，淩書安和洛雯甚至來不及捂住淩熠的眼睛和耳朵。
一輛順坡而下的自行車行剛好處在液罐車的視野盲區，液罐車有十多米長，裝了不知道多少噸重的石油，從公路上駛過時人行道上的行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從腳下地面傳來的震動，自行車主被這樣的重量徑直壓過腦袋，殘肢挂在車底被拖行了數十米遠，留下了一條筆直的痕跡。
一地殷紅參着灰白就這樣毫無遮攔地盡數映在了淩熠尚未發育完全的大腦中，成了尖刀都剜不出的病竈。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淩熠必須身邊有人才能入睡，即便如此，半夜還是會無數次淌着冷汗和眼淚地驚醒。
出于大腦的自我保護，這段記憶逐漸被模糊，掩藏，并為那天下午編織了一段不存在的記憶。
淩書安是無意之間發現的，他很慶幸淩熠能忘記這件事，即便自我欺騙又如何，那些可怕的東西還是不要記起得好。
這麽多年裏，淩熠從未接近過死亡，直到前段時間沈梵澄的去世，大腦在受到刺激後，從潛意識的深處挖出了這段昏暗的回憶，但這個過程不是突然完成的，而是像一場漫長的刑罰，在經歷過無數次的剝皮抽筋後，那陰森的白骨才終于圖窮匕見。
淩書安為淩熠的的傷口仔細消了毒，但他沒包紮過傷口，有些手忙腳亂，這個過程裏淩熠好像感覺不到痛似的無動于衷，仿佛消毒的藥水洗的不是自己身上的傷口。
沈星雨把碎玻璃清掃幹淨後走過來接過紗布，“我來吧叔叔。”
淩熠的手指如早春晨露般冰涼，甚至給了沈星雨一種他再握緊一點就能随時蒸發掉的錯覺。
處理完傷口，淩書安攬過沈星雨的肩膀輕輕拍了拍，“走吧，回去睡覺了，這不需要我們了。”
沈星雨不放心地回頭看了一眼。
淩書安小聲說：“放心吧，小熠剛見到這個的時候就是洛阿姨整夜陪着他，我們別去打擾他們了。”
沈星雨：“嗯。”
等淩書安和沈星雨回了房間，洛雯緩緩地問淩熠，“明天去看醫生吧，好不好？”
淩熠緊抿的唇線終于松開了點，“不用…不嚴重。”
洛雯輕嘆，“你知道我不是指這個…”
淩熠悶悶地說：“我不想去看心理醫生。”
洛雯撥開擋住他眼睛的碎發，“就像之前那樣，我會一直陪着你的好不好，而且你的狀态都受了很明顯的影響，我很擔心你。”
在目睹了這場車禍後，淩熠又一次去做了心理咨詢，并被确診為PTSD。
淩熠難得用了很強硬的語氣，“我沒病。”
“我們小熠當然沒有生病”，洛雯用最溫柔的語氣說，“我知道你最近壓力很大，人都是需要疏解壓力的對不對？不是去看病，只是去聊聊天而已，就我們兩個。”
淩熠：“不告訴爸爸？”
洛雯：“嗯，不告訴，像以前一樣，我們之間的小秘密。”
拒絕心理咨詢的情況比不是什麽罕見的事，背後的原因錯綜複雜，三兩句話解釋不清而且因人而異。
洛雯雖然在大學裏輔修過心理研究，但畢竟不是專業的，也沒有實際案例來積累經驗，但她很清楚淩熠需要進行心理幹預，不然會怎樣發展将完全不可控，小時候她是變着法地哄着淩熠去，這件事一直是他們之間的小秘密，就連淩書安也不知道。
洛雯給淩熠請了天假，出門之前跟淩書安和沈星雨說自己還是不放心，怕留疤想帶淩熠去趟醫院開點促進傷口愈合的藥。
兩個人來到了一家位于市郊的心理治療中心，吳院長是洛雯輔修心理學是認識的朋友，是業內很頂尖的心理醫生。
車禍後淩熠的心理治療就是吳醫生做的，說起來她也已經有五六年沒見過淩熠了。
淩熠心裏有一部分被他自己鎖起來拉上了重重警戒線，禁止別人靠近，可能自己都沒注意到他對吳醫生的信任程度很高，在咨詢的過程裏他會不自覺地放松心理防備，将自己的弱點不經意間展現出來。
吳醫生：“今天就到這吧，我需要跟你媽媽談談，那有零食和飲料，你去那裏等等好嗎？”
淩熠：“嗯，好。”
關了門兩個人好像回到了大學，随意地靠坐在辦公桌上。
洛雯：“淩熠情況怎麽樣啊？”
吳醫生：“雖然遺忘是大腦的自我保護機制，但這并不能保證一勞永逸，所以在受到特定的刺激後想起來是很正常的，但現在我更懷疑他并不是單純的PTSD。”
洛雯：“不是單純的PTSD是什麽意思？還有別的？”
吳醫生：“嗯...按照他所說的手上的傷是撿玻璃碎片的時候不小心劃傷的，雖然也有這樣的概率，不過劃傷手指才是常見的情況吧，我找了個借口幫他重新包紮看到了傷口，不像是不小心劃的，倒像是用力把碎玻璃捏在手裏之後造成的。”
洛雯：“你是說…他故意的？”
吳醫生：“嗯，所以我懷疑他可能有一定的自我傷害傾向，之後我跟他聊了些別的，他不是特別配合，今天時間也不是很充足，我建議再找個時間，做一下更深入的心理評估。”
洛雯：“你有大概的推測了是嗎？。”
吳醫生：“我現在是以好朋友的身份跟你說，淩熠他有失眠，不受控制的煩躁和虛弱、注意力不集中還會伴随頭痛胃部痙攣心慌心悸出冷汗這些症狀，我懷疑是焦慮障礙，加上青春期而且快高三了壓力很大，有很多使病情随時加重的誘因，所以還是趁早進行幹預比較好。”
洛雯：“焦慮障礙…那不是可能會導致抑郁？所以他可能會自殘甚至自殺？”
吳醫生：“別這麽緊張，還沒到那個地步，更具體的還是得進行專門的評估之後再下定論，現在的問題是他還是很拒絕心理治療，強迫的話會适得其反，無論如何好好和他談談吧。”
洛雯開車，淩熠坐在副駕，百無聊賴地把玩着吳醫生給他的解壓玩具。
“你真的不願意再做一次咨詢嗎？”
“真的沒事。”
“吳醫生說你…”
淩熠打斷她，“我知道。”
洛雯有些驚訝，“你知道？”
淩熠倒是很淡定，頭靠在車窗上漫不經心地說：“嗯，焦慮症是嗎？”
“你怎麽…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查了點資料，對比了一下症狀，大概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淩熠想到了何婧，頓了一下，“而且可能和遺傳有關。”
“你怎麽從來都沒跟我說過這些？”
“我”，淩熠看着窗外小聲說：“我不想承認我不正常。”
洛雯：“瞎說什麽呢！哪裏不正常了？”
“媽…”
“嗯？”
“如果沒有我，你跟爸爸會有個正常的小孩。”
雖然這不是淩熠的錯，但何婧一直讓他覺得自己是個麻煩，洛雯更是遭受了無妄之災。
洛雯被這句話激起了火氣，伸手打了他一下，“你現在才是不正常！”
“Ow！”淩熠吃痛。
洛雯難得發次脾氣，說話也沒了平常那般慢條斯理，“沒有這個如果知道嗎？看着你長大是我最開心最有成就感的經歷，我只希望你健康快樂，再說了，我本來就不想吃生小孩那份苦跟你沒關系，可以直接跳過最困難的階段擁有一個你這樣完美的孩子，我很幸運。”
淩熠捂着臉偷偷笑了一聲，“完美…太誇張了吧。”
“笑什麽笑！我認真的，無論你優秀或平庸都是我的驕傲，你在我心裏就是最完美的。”
淩熠抿抿嘴，“謝謝媽。”
你才是，讓我成為了那個最幸運的人。
洛雯忽然看到了馬路對面的餐廳，“想不想吃法餐？”
“這算是收買嗎？”
“我想吃行了吧！你今天是打算跟我對着幹嗎”，洛雯呼出口氣，“算了，我是不會逼你做決定的，但是我相信你會做出正确的選擇的。”
“我答應你，如果哪天狀況超出我的掌控，我一定會去看醫生的”，接着他又順手補了個刀，“剛我好像看見了禁止掉頭…”
“？”洛雯看了一眼後視鏡，“…都怪你害我分心，扣分算我頭上，罰款從你壓歲錢裏扣！”
期末考結束後沈星雨就沒再住在淩熠家了，升入高二後，假期都是要補課的，正式放寒假的時候已經快過年了。
路燈和廣告牌都換上了新年限定皮膚，從學校告別之後，淩熠跟着爸媽直接去了蓉城，淩家夫婦邀請沈星雨去順便玩一圈，不過他被嚴詞拒絕了。
沈星雨回到冷冷清清的家，他在那個房門緊閉的屋子前站了許久，終于下定決心推門進去。
這是三個月以來他第一次走進沈梵澄的卧室和書房，所有的一切都維持原樣，只是蒙上了一層薄灰，就像沈星雨對沈梵澄的記憶一樣。
這樣平淡時刻重返心頭的悲傷比看到那枚紮眼地銷戶章時來的更加猛烈真實，不是心痛，而是在心口撕開了一個巨大的無法填補的空洞，隆冬的風肆意的往裏灌凍幹了血淚，剩下一片冰冷駭人的死寂。
可是能怎麽辦呢？
生活不會回到從前，只能強迫自己面對一切。
沈梵澄喜歡簡單整潔，沈星雨看了看也沒有什麽需要收拾的，況且他也希望一切維持原樣，他依照沈梵澄的囑托，把需要捐給學校的手稿和文集整理出來，給書桌和床罩上防塵罩。
做完這一切，沈星雨坐在餐桌邊，嘴裏含了塊竈糖，側着臉趴在餐桌上。
“好多商鋪都過年休業了，我今天為了買這個找了好久，明明你也不喜歡吃我也不喜歡吃，卻每年都要買，你真的很奇怪。”
“家裏我也打掃了，按照你的标準，邊邊角角都照顧到了。”
“外面在放煙花了你看到了嗎？”
好孤獨。
沒開燈的家裏被煙火閃的忽明忽暗，璀璨的煙花映在沈星雨的眼眸裏顯得那麽渺小，絲毫無法點亮那漆墨的雙瞳。
淩熠。
想他了。
可現在的我破破爛爛的，又有什麽資格賴在他身邊貪婪地渴求他的溫度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