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有病

有病

大年初四,難得沒什麽人放炮,四周還是破曉前的昏暗,靜谧之中,手機突兀的嗡鳴格外刺耳。

沈星雨接通電話的時候意識還在游離,直到聽到洛雯急切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他才驟然清醒。

洛雯的聲音帶着很濃的哭腔,“星雨,小熠他…”

沈星雨的心也跟着揪了起來,“淩熠怎麽了?阿姨您別急,慢慢說。”

“我們半夜發現小熠不見了”,洛雯語無倫次,淩書安拿過手機按了免提,“總之我們查到了他的行蹤,一個人回鷺市了,但他手機關機一直聯系不上,按時間算的話他應該已經到家了,你能幫忙去家裏看一眼嗎?我們實在是不放心。”

淩熠的奶奶年紀大了睡不了整覺,半夜起來喝水瞥見淩熠的拖鞋擺在門口玄關,她覺得奇怪就去敲淩熠的卧室門,沒人應答推門進去發現裏面空無一人,趕忙打電話一直無人接聽,沒過多久再打就提示關機狀态了。

沈星雨趕忙答應到:“好,我現在就過去。”

淩書安:“這麽早就打擾你,真是太麻煩你了。”

沈星雨:“叔叔別這麽說,你們幫了我那麽多,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淩書安:“太謝謝你了。”

淩書安和洛雯也已經在開車回去的路上了。

沈星雨按了一會門鈴裏面毫無動靜,淩熠的手機也依然關機,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用搬回家之前洛雯留給他的備用鑰匙開了門,搬回去的時候也沒想到這麽快就用上了。

沈星雨在家裏轉了一圈,連卧室裏的浴室和雜物間都看了。

不在家?他會去哪呢?從哪開始找起呢?

沈星雨想起了個地方,淩熠常去的那個海灘。

海灘不大沒有被開發成景點,一般只有附近的居民會來,天氣冷加上過年,這個點有人出沒的概率幾乎為零。

五分鐘的路程沈星雨一路跑着過來絲毫顧不上冷風侵襲肺管的刺痛,隔着海灘,他一眼就看到了淩熠。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海水正在漲潮,洶湧的浪幾乎快要沒過淩熠的大腿,好幾次險些把他帶倒,他是莫名其妙地指揮着自己到這裏來的,本來只是靜靜地站在沙灘上,直到海水漲到腳邊,打濕了他的鞋襪,那抹冰涼似乎能讓他雜亂無章的大腦冷靜一點,于是他便放任了海浪的吞噬。

淩熠就這樣靜靜地站着,任由海水越來越張揚地打在身上,他并沒有什麽明确的想法,只不過是在時間自然而然地流逝中等着一個未知的結果。

忽然,有股溫暖的外力讓他被迫後退,整個人都陷進了一個結實的胸膛中。

大冬天的泡在海水裏總不可能是為了乘涼吧,沈星雨只能想到兩個字——輕|生。

他也沒功夫琢磨淩熠突然想不開的前因後果,沖過去就抱着人往岸上拖。

鄰近清晨海上起了大風,浪更猛烈了,沈星雨廢了好大力氣才把淩熠帶到安全的地方。

“你不要命了?”沈星雨很少對人發脾氣,別人招惹他,該動手的時候就動手,多餘的話一句都不會講,從來不把情緒浪費在多餘的人身上。

雖然嘴上生着氣,手上還是忙不停地把外套往淩熠身上裹,沖進海裏的時候因為怕冬衣浸了水太重影響行動,提前脫了仍在沙灘上。

Oversize的外套剛好能裹住兩個人,前提是淩熠縮在沈星雨懷裏,不過他已經被凍的失去了思考能力,腿腳在冷水裏泡久了僵硬地無法行動,他發着抖側身由着沈星雨抱着坐在沙灘上。

沈星雨從外套裏出手機,要給淩書安和洛雯報個平安。

淩熠按住了他的手,用濕漉漉的眼睛盯着他,搖了搖頭,眼神懇切。

沈星雨被那只冰涼的手貼到了手腕,冷的瑟縮了一下,把衣服又裹得緊了一點,“我只說你跟我待在一起,讓他們放心。”

淩熠乖乖地放開手,點點頭。

“發生什麽事了?”沈星雨溫聲問。

淩熠幹澀的喉嚨裏費力擠出一個音節,“我…”

我昨天無意間聽到爸媽聊天,我媽說你搬回家那天,她問你有沒有想過去英國讀藝術,你說想過,可是倫敦好遠,隔着八個時區,我心裏好煩。

淩熠沉默片刻後讷讷地說:“我有焦慮障礙。”

沈星雨并沒有淩熠預想的驚訝反應,“之前那些反應也都是因為這個?”

“嗯,是我一直拒絕承認,我不想成為一個只能靠藥物才能維持情緒穩定和睡眠的人,我以為自己能掌控,可結果…”他無奈地笑了笑,“我怎麽可能控制的了身體的生理反應呢?”

淩熠對自己的心理問題難以啓齒,是因為不想在人際交往中給對方帶來壓力,對除自己以外的個體不能百分百信任,不知道對方會給予什麽樣的回應,不想被當成其他人眼中異類。

沈星雨:“那也不能做傻事啊。”

淩熠的目光沒有焦點地散向海天相接的遠處,“我說我沒那麽想你信嗎?我以前坐在這發呆的時候的确有過莫名其妙想往大海的深處走的沖動,我好像抗拒不了那種危險對我的吸引。”

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後,他說:“原來這麽冷啊,我好怕冷,我有病…不想承認也不得不承認了。”

焦慮的并發症越來越明顯也越來越嚴重和不受控制,失眠和軀體症狀出現得尤其頻繁,淩熠覺得自己确确實實需要開始依靠藥物了。

馬上就要成為自己最怕成為的累贅了。

沈星雨要去追求自己的熱愛在屬于自己的領域閃閃發光,而自己則會變成一個連情緒都無法控制的——瘋子。

無力感像是麻藥,讓淩熠徹底洩了力。

沈星雨的心好像被銅絲纏繞不斷收緊勒進肉裏,心疼和難過交織在咽喉,苦澀至極,他都不知道要怎麽安慰,沒邏輯地胡說八道,“你沒病,沒有人擁有完美的心理狀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只是你的問題跟別人的不一樣而已,不要把自己當成病人,我們回家好不好,等下凍感冒才真是病了。”

淩熠被逗笑了,他吸了下鼻子,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哭了,“去他媽的傻逼焦慮症。”

沈星雨一怔,他第一次聽到淩熠罵髒話,“嗯,去他媽的焦慮症。”

起身的時候淩熠一個踉跄差點跪在地上,冷水泡了那麽久,骨頭疼得難以忍受,但他沒摔在地上,而是被沈星雨溫熱的後背接住了。

淩熠已經沒有反抗的力氣了,趴在沈星雨背上,身上披着他的外套,被好聞的味道環繞,在沈星雨走路的颠簸裏阖上了眼。

淩書安和洛雯到家的時候,沈星雨剛洗完澡正在吹頭發,淩熠還在洗澡沒出來,他凍壞了,淋着熱水不願意離開浴室。

洛雯緊張壞了,理智都丢到九霄雲外去了,忘了沈星雨已經報了平安,只是開門第一眼沒見到淩熠心就高高懸起,“小熠呢?”

沈星雨:“他沒事,在洗澡。”

洛雯長舒一口氣。

淩書安看到了門口倆人濕漉漉的鞋子,問到:“你們這是掉海裏去了?”

沈星雨沒想到淩叔叔随口一句真猜中了,被噎了一下,“額,我在外面碰到他之後順便在外面吃了個早飯,回來的路上下了陣雨,沒帶傘”,還好下了雨,不然沈星雨都不知道怎麽圓。

淩書安嘆了口氣,“你們吶,不能仗着年輕就不把身體當回事,我去找點感冒藥你們倆等會喝了預防一下。”

沈星雨:“好,謝謝叔叔。”

等淩書安去找藥,洛雯才猶猶豫豫地問,“小熠他…有沒有什麽不對勁?”

“阿姨,焦慮症的事他都告訴我了。”

“果然還是嚴重了,淩叔叔還不知道,小熠想要自己做主,我不能強迫他而且我也尊重他,但我真的覺得他需要接受治療,可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勸他。”

“阿姨您別太擔心,他會去的,應該是想通了。”

洛雯不知道這倆人說了什麽,但是願意去看醫生就好。

淩熠正好從浴室出來,“媽…”

洛雯忍了一路的眼淚不争氣地往下掉,她握拳打在淩熠肩膀上,臉都哭花了,“招呼也不打一聲,這叫離家出走,我們快要擔心死了你知不知道!”

“對不起…”

“手機還關機!”

“沒電了…”

洛雯委屈又生氣,緊咬着嘴唇偏頭用手背蹭掉了眼淚,“我沒有怪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都是因為…”

淩熠耷拉着腦袋,一副認真反省的樣子,“我決定去看醫生好好接受治療,不會再讓你們擔心了,我等會兒就去跟爸爸解釋。”

洛雯輔修心理學的時候看過很多病例,她知道淩熠的難受不只存在于生理層面,沒有誰可以設身處地的感受和理解他真正所承受的痛苦,除了他自己,即便是最厲害的心理醫生也無能為力,她心疼抱住了淩熠,安撫地摸了摸他的後背。

洛雯:“你身上怎麽這麽燙?看吧看吧!把自己折騰發燒了吧?!”

淩書安正好拿着感冒藥出來,“發燒了?退燒藥好像就剩一粒了,估計是不夠,我現在出去買點。”

“我去吧叔叔,你們開了那麽久的車太累了。”

淩書安看了看離家出走搞的家裏雞飛狗跳的親兒子,對比之下懂事的沈星雨真是讓人倍感欣慰,“哎喲我都不好意思了,今天真是太辛苦你了。”

沈星雨搖搖頭,“不會。”

沈星雨從藥店出來,洛雯在不遠處沖他招了招手。

沈星雨疑惑地走過去,“您怎麽出來了?淩熠怎麽樣?要是還需要買什麽可以直接給我打電話的。”

“小熠沒事,喝了藥已經睡着了,是我想跟你聊聊。”

“?”

“走吧,去前面的咖啡廳坐會兒。”

兩個人在窗邊的位置坐下,咖啡廳裏沒什麽顧客,服務生臉上過年還要打卡上班的打工人怨氣藏都藏不住。

“您是想問我出國的事嗎?”

“我本來沒想問這個,不過既然你提起來了,考慮的怎麽樣?”

“我不知道…”

“那…你喜歡小熠嗎?”

沈星雨剛喝了一口拿鐵,差點沒被嗆死,“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什麽?”

洛雯也沒想到把人吓了這麽一大跳,“別那麽驚訝嘛,從你第一次來家裏我就看出來了。”

沈星雨從來沒有這麽語無倫次過,“我…額…不是…我可以解釋…”

洛雯波瀾不驚,“事實嘛,有什麽好解釋的。”

沈星雨摸不清洛雯态度,但想到了洛雯跟他談出國,覺得多半是想趕他走,反正先低頭就對了,“我沒有妄想對淩熠做什麽出格的事,您覺得生氣和失望我都理解,您要是不想讓我再見他,我會出國的…”

洛雯比了個停止的手勢,“打住打住打住!我什麽時候表示過反對了?!我跟你講過我小時候的事,你覺得同性戀對我來說能是什麽忌諱嗎?而且我是支持的,我自己都會去Pride Parade,我建議你出國跟件事沒有任何關系,只是覺得你的風格選這條路會更合适。”

沈星雨:“您不反對我喜歡他?”

洛雯:“我當然不反對啊,我是他媽媽,如果連我都不支持他,他該有多難過。”

這話信息量有點大,洛雯說支持誰?沈星雨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什麽?”

洛雯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你們兩個互相喜歡對方,自己竟然一點也看不出來。”

沈星雨驚詫的是洛雯怎麽知道,淩熠明明比自己還要克制,他腦子裏嗡的炸開了花,手指的關節這種末端都紅了,臉就更不用說了,他也沒心思想臉紅不臉紅的事了,“您怎麽知道?!”

“自從認識你之後,他對上學和出門這兩件事都變得積極了很多,不過小熠他的喜歡隐藏的比你好,所以我花了比在你身上更長的時間才完全确認,他跟你待在一起的時候,整個人的氣場都不太一樣了,說到這個,我思來想去,他這次受刺激的原因,應該是聽到了昨天我和淩叔叔閑聊說起你出國的事,但我講這些,并不是說支持你們現在就在一起。”

洛雯喝了口咖啡,“你已經有多久沒碰過畫筆了?”

“額…很久…”

“确切來說,是從沈教授去世到現在對吧?你在迷茫,因為你外公留給你的那些話。”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明明開始支持我了,我卻突然沒有勇氣堅持下去了。”

“我理解,一下子經歷這些變故,你心裏産生任何變化都不奇怪,但你真的想好了要放棄嗎?你确定你将來不會後悔嗎?”

“我不知道…”沈星雨确實舉棋不定,他見證過另一個選擇的結果,但現在擺在眼前的這一條路,開端就是沈梵澄的屍|體。

“我或許不夠了解你,但我了解小熠,他喜歡一個人就會一直喜歡下去,會死心眼的對那個人好,你知道嗎甚至在他還沒有真正把我當作母親的時候,就總是恨不得把自己一整顆小心髒捧在手心裏送給我,而且他現在的情況你也清楚,所以不管是關于你還是關于他的事,如果你不夠堅定,至少他是一定會受到傷害的。”

不夠堅定。

沈星雨的心髒緊縮了一下,“所以我應該…我應該告訴他我也喜歡他…麽?”

“不,正是因為這樣,你現在就跟他挑明也許并不明智,如你所見他心裏沒有辦法接受現在的自己,你明确的喜歡會給他再打上一個死結,你們都不在适合與另一個人建立關系的狀态,他必須要克服這些,而你也要找回自己,即便你們給對方承諾又能如何?這個年紀的承諾簡直就像羽毛一樣輕盈柔軟,一點外力都承受不住。”

洛雯說的一點也沒錯,如果這一步不慎重,他和淩熠很可能以後連做普通朋友的機會也沒有了。

“我明白。”

“我有一個很熟的教授在倫藝Camberwell學院任教,我給他看過你的作品,他的反饋是以你的能力還有均分可以豁免高中畢業證直接申請預科,今年九月入學,不過你要是想在國內讀也可以,就是現在開始系統學習準備藝考的話,時簡可能會很緊張,我覺得預科可以先申請,至于最終的決定你還有段時間可以慢慢考慮,就當是多了個選擇多了條退路。”

命運是在開玩笑嗎?兜兜轉轉都繞不開八個時區的間隔。

“我去。”

“我不是讓你現在就做決定啊,多給自己點時間考慮。”

沈星雨堅定地說:“不,我想的很清楚,我要去,這是眼下最好的選擇了,我不能保證我可以保守這個秘密多久,您說的沒錯,現在挑明對他來說只會是雪上加霜,就算真的在一起,分開的隐患也有很多,而且他一定又會選擇推開我,我了解他,我不願意因為任何事傷害到他,如果我離開一段時間,等我們都回到正軌,就算以後…沒有辦法在一起,那至少我們還會是朋友。”

想和他在一起,更想他順遂無虞。

沈星雨想,索性試試另一條路吧,最差也不會比陰陽兩隔差。

洛雯托着下巴,食指在嘴唇上敲了又敲,“這麽消極啊,跟你相反,我是持積極态度的,我知道現在對你們來說會很難,但只有你們都先解決掉自己面臨的棘手問題,才能在彼此身邊站穩腳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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