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絕處
絕處
淩熠呼吸困難口唇蒼白，身上沒有一處不是疼痛難忍，像是被澆了滿身的汽油關進了死死擠壓着他的幾乎密閉的容器裏，然後有人從那唯一的進氣口裏扔了一支點燃的火柴進去。
烈火焚燒着皮肉，外力擠壓着骨骼，缺氧剝奪着理智。
淩熠拖着快要不受控制的身體在藥箱裏艱難地翻找着救命的藥，因為雙手的劇烈顫抖，藥片撒了一地。
他根本無法思考，也什麽都不在乎了，在生理本能激發的求生欲下，淩熠只想把藥吃進肚子裏，他随手抓起茶幾上的液體，一瓶剛醒好的紅酒，就着血紅的液體吞下了兩片藥。
沒有用，為什麽沒有用，好難受，難受得想死。
他機械地一片又一片地撿着地上的藥片往嘴裏送，紅酒也在一口一口地往下灌。
為什麽就是不生效，為什麽就是平靜不下來，讓我解脫吧，好難受，求你了…
緊緊捂着心髒的手，指尖隔着輕薄的布料刺破了皮肉，鮮血滲透了衣物。
心跳突然加重後急劇減弱，模糊的視線逐漸變黑直到失去所有光亮，藥物傷害身體的反應沒有持續太久，所有的疼痛好像在某一個瞬間忽然就消失殆盡了。
人是不會确切地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陷入昏迷的 ，就好像開燈時打開開關，燈不會瞬時亮起，電流的傳輸需要一點時間差。
感嘆一切猛然間變得寧靜而美好，其實是意識脫離了身體。
淩熠！
淩熠在混沌裏什麽都聽不清，他只是對這個音色很熟悉，“在叫我嗎？”
小熠。
“別叫我，我好困。”
馬上就到醫院了，堅持一下。
“醫院？”
別丢下我。
“？我只是想睡覺而已。”
救護車上沈星雨煞白的臉色沒比一只腳邁進鬼門關的淩熠好看多少。
沈星雨一進門就看到了散落一地的藥片，喝完的紅酒，和沒有一點血色側身躺在地毯上的淩熠。
血液凝固，雙腳好像被釘槍牢牢釘在了地上，沈星雨真的無法再承受一次親眼看見自己愛着的人失去生命這種痛苦。
他幾乎是用盡了畢生的勇氣才得以挪動腳步，探到微弱鼻息的那一瞬間沈星雨幾乎要癱軟在地。
淩熠出現呼吸心跳驟停，在救護車上就已經被用上了除顫儀和CPR。
接着就是洗胃，插管，血液透析，各種搶救措施輪番上陣，失去意識的好處就是不用清醒着感受這些痛苦。
本來這半年就因為生病瘦了很多，再加上搶救室裏的折騰，淩熠的戒指在手上套不住滑落到了地上，被細心的護士撿到交給了沈星雨，沈星雨把它和自己的那只一起穿在項鏈上挂在脖子上緊緊貼着心口。
為了活下去的希望能多一分，沈星雨将淩熠轉去了惠靈頓醫院，英國最大醫療水平最先進的私立醫院，如果花錢就能買回淩熠的健康，他情願一擲千金。
倫敦的夏天，一朵雲就會帶來一場暴雨，像神以俯視的姿态戲谑地睥睨着世間無常的命運。
惠靈頓醫院裏，四處彌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透着陰冷的風穿堂而過，醫護和家屬淩亂的腳步是走廊永不停息的背景聲，吊瓶裏滴答滴答的液體是死神的沙漏在對生命進行倒計時。
重症監護室裏，淩熠靜靜地躺在病床上，靠呼吸機維持着生命，他的狀況大概只能用面色蒼白，形銷骨立，弱不勝衣來形容了，胸膛微弱起伏，心跳幾不可聞，如果不是監護儀上的生理參數在不斷變化，說那是一具安詳的屍體一點也不過分。
重症監護室外的走廊，沈星雨垂着腦袋靜默地坐在長椅上，手指不斷摩挲着挂在胸前的一對戒指，半張臉都藏在短風衣外套的立領裏，看不清表情，微微凹陷的臉頰和滿是疲态布滿血絲的眼睛讓他周身都散發着一股滲人的氣息，仿佛剛從地獄爬出來的厲鬼。
即使外面正值盛夏，在醫院過夜也是難以言喻的冷。
一雙白色的護士鞋映入低垂的眼簾，“是淩先生的家屬吧，現在可以進去探視了。”
沈星雨微微點頭，小心翼翼地将戒指塞進衣領貼身收好，起身跟着護士朝走廊盡頭走去。
他有張讓人看過一次就很難忘記的臉，鼻梁高挺，眼眸深邃，五官精致，身材勻稱高挑，像一件應該被擺在博物館雕塑展區的藝術品。
自打淩熠入院，他每天都在重症監護室外守着，生怕錯過一點動靜，來來往往的醫生和護士都對他有些印象。
護士引導沈星雨做進入ICU探視前的準備工作，她也是中國人，看到他泛紅的雙眼，還是忍不住對同胞關心道：“沈先生，已經五天了，你除了洗澡換衣服，就再也沒離開過醫院，人已經肉眼可見的憔悴，這樣下去身體會垮掉的。”
沈星雨似乎很久沒有開口說過話了，嗓音帶着頹靡的沙啞，顯得落寞無比，“他在這裏，我放心不下。”
護士無奈搖了搖頭，知道多說無益，沉默着繼續幫他消毒。
換好行頭，沈星雨只身進入重症監護室，這是五天來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自己的愛人，他好想把淩熠緊緊擁入懷中，像曾經的無數次擁抱一樣，把頭埋進他的頸窩肆意宣洩所有的心疼和委屈，可現在的淩熠像個易碎的瓷娃娃，他甚至不敢用力觸碰。
沈星雨坐在床邊，小心地捧起淩熠沒紮針的那只手，像孩子對待心愛玩具那般珍重，輕輕貼上了胸口，哪怕隔着厚厚的衣服，淩熠指尖的冰涼還是像長滿尖刺的荊棘一般，蔓延進沈星雨的心髒，像被無數根針細密而反複地刺着，連喘息都帶着每一根神經一起痛。
滾燙的眼淚終于決堤，喉嚨好像被一大團棉花堵了個嚴實，千言萬語湧到嘴邊都變成了無助地哽咽，“小熠”，“小熠”，沈星雨一遍一遍呢喃着愛人的名字，無比虔誠。
不要狠心丢下我一個人，我沒有勇氣在沒有你的世界裏，只靠着對你的愛與思念度過漫漫餘生。
探視結束後，沈星雨依然坐在走廊不願離去，透支的身體終于無法支撐疲憊，他陷入了短暫的睡眠。
人頭攢動的急診還有空蕩的醫院走廊，這是沈星雨一直無法擺脫的噩夢，淩熠的身上連着各種儀器和上一世的身影重合，和那時的沈梵澄簡直如出一轍。
上一次在冷冰冰的醫院走廊裏，在他最無助的時候，有個人過來抱住了他，豪不吝啬的把自己的體溫分享給他，把他領回了家，對他說：“我在。”
這一次，又只剩下他和無窮無盡令人絕望的煎熬。
死神躲在陰暗的角落裏，托着下巴翹着腳，饒有趣味地看着這個瀕臨支離破碎的家庭，指尖意猶未盡地撥着生命倒計時的時針，半眯着眼睛肆意地吸食着人類的痛苦當做飽餐一頓。
72小時黃金救援時間馬上就要到了，過了這個期限，存活幾率就會變得非常非常渺茫，現場的的所有人都在連軸轉。
淩書安不是專業的救援人員，但他也沒有辦法幹坐着等，于是他跟着志願者去了離事故現場盡可能近的地方。
每當都救援隊下山的時候，他都會第一時間去确認有沒有洛雯的下落。
淩書安已經三天沒有合眼了，他在荒郊野嶺臨時搭建的帳篷裏待了三天，雨水打濕的衣服也沒有心思換，名貴的皮鞋的沾滿了泥巴，頭發淩亂的散落在額前，僅僅三日就多了許多白發，下巴的青色胡茬清晰可見，眼下浮腫，眼球通紅。
除了和沈星雨打電話互相報備狀态，剩下的時間他都全身心投入現場，只要一閑下來他就會滿腦子想着洛雯和淩熠，明知道胡思亂想沒有任何幫助，可這不是他能控制的了的。
旁邊有兩個志願者剛端了碗熱湯出來，志願者A：“看這天，像是又要下雨了。”
志願者B：“是啊，希望不會下太久吧。”
志願者A：“天變得真不是時候，下雨救援必須中斷，本來就是和時間賽跑，幸存者可耽誤不起啊。”
志願者B：“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天公不作美，今天的搜救估計只能告一段落了。”
志願者A看到了餘光這時候瞥見了坐在後面的淩書安，用手肘捅了捅志願者B，示意他不要在說了。
在這裏和淩書安擁有一樣處境的人不在少數，大家都會避免當着他們的面說些喪氣的話。
志願者A看淩書安一臉憔悴，于心不忍，把她剛端出來還沒喝的熱湯轉身遞給了淩書安，“叔叔，我看您又忙了一天沒吃東西，喝點熱湯吧，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您也得注意自己的身體才行啊。”
淩書安婉拒了，他真的一點胃口都沒有，“謝謝，我不餓，你吃吧，天快黑了，你們都多穿點，別凍感冒了”，他對着兩個穿着短袖短褲不怕涼氣的年輕人叮囑了一句，也算是回饋他們的善意。
帳篷外面鬧騰了起來，人群往下山的方向聚集，今天最後一批上山搜救的救援隊回來了，引發不尋常的轟動是因為這一批救援人員擡下來的擔架是今天最多的，他們重畫了搜救範圍，遇到了一個被沖垮的小村莊。
淩書安的希望已經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裏被消磨殆盡，他已經無法對返回的救援隊産生任何憧憬。
淩書安例行公事得去認領傷者，或着，屍體。
也許是上天願意施舍一點憐憫給這個在同一時間遭受雙重打擊的可憐男人，終于在這一次把他日思夜想的人帶回了他的身邊。
淩書安在看到洛雯是作為幸存者而不是遇難者被帶回來的一瞬間就抽泣不止，哪怕沒有被白布蓋住臉，他都不敢在第一時間确認洛雯是否真的還活着，直到他冰涼的手指放在洛雯的人中感受到了微弱的溫熱氣流，他懸着的那顆心總算落下了一點，終于支撐不住倒在地上無法自主起身，和洛雯一起被送進了醫院。
洛雯算是幸運的，她在山體滑坡範圍的最外側，外加倒車及時，只是被沖下了山坡沒有被掩埋，但因為地點比較隐蔽，好不容易才被救援隊找到。
開始她還有意識，但由于車頭變形，腿被卡住，頭部也受到撞擊引發腦震蕩，所以她沒力氣自救，加上沒有水和食物的攝入，傷口感染發燒，沒撐多久就陷入了深度昏迷。
還沒到可以松口氣的時候，洛雯的狀況并不樂觀，CT顯示顱內出血，如果不能接受及時的治療随時會有生命危險，病情遠超出了縣級市醫院的醫療水平，救援直升機帶她回鷺市連夜進行手術。
手術很成功，洛雯也很争氣的在術後三天就醒來了，大概是因為心裏一直牽挂着淩熠。
現在所有人的心都懸在了淩熠的身上，洛雯躺在病床上焦急的要命，即便她現在連床都還下不了，也恨不得立刻馬上就飛去倫敦，奈何頭部受傷導致她段時間內無法承受長途飛行。
淩書安更是兩邊都放心不下，恨不得把自己分成兩半，一半照顧老婆一半照顧兒子，不過還好有靠譜的沈星雨在，他才能稍稍放心地将天平偏向洛雯這邊。
沈星雨現在就是夫妻倆的浮木。
大陸的彼端，淩熠插着呼吸機，做了氣管切開，看着很疼，但他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就像是櫥窗裏完美精致的人偶娃娃。
探視的時間已經沒有了限制，沈星雨幾乎一天24小時都守在淩熠的病床邊，捂着他的手，不然冷冽的輸液流進血管會不舒服，淩熠最怕冷了。
滞留針紮了好幾天，周圍的皮膚都有些腫起來了，沈星雨心疼地用指腹摩挲着，“寶寶，阿姨已經沒事了，醫生說她恢複的不錯，雖然還得在醫院住一段時間，但不會再有什麽危險了，所以你也要快點醒來，別讓我們擔心，好不好？”
“寶寶，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我能不能向壽星求一點運氣？求你不要放棄自己，也不要放棄我。”
“還記得高一你第一次給我過生日的時候說了什麽嗎？”沈星雨的思緒又一次閃回了那個夜晚，“擁有你對我來說才是真正的新生，所以不要丢下我一個人好不好。”
零點整，沈星雨在床頭擺上了品相最好的紅玫瑰，替淩熠吹滅了蛋糕上的蠟燭，“生日快樂，我的…”沈星雨在這時不合時宜的詞窮了，他不知道該用什麽詞才能完美的代表淩熠對他的意義。
我的什麽呢？
沈星雨的手指輕柔地撫過淩熠的面頰，“我的明天。”
守在床邊時，沈星雨做過最多的事就是對着淩熠自言自語，講他們之間所有的故事，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沒有什麽邏輯，開心的難過的都無所謂，他只想要那個雙眸緊閉的人能給他一點點回應，哪怕只是心率稍稍變一點，或者睫毛輕顫一下也可以。
但淩熠像個叛逆不聽話的孩子，就是不願意給他令人滿意的答複。
醫生告訴沈星雨，淩熠如果在兩周之內醒不過來，就沒有繼續搶救的必要了。
然而沈星雨聽到這些的時候，異常的平靜，像是這段對話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一如既往地對着淩熠自說自話，連醫生都開始擔心起他的狀态了，生怕他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先把自己折磨瘋了。
沈星雨不敢抱淩熠，他看着淩熠就覺得像是個布滿裂紋的瓷器，一碰就再也修複不了了，他只是趴在病床邊，側臉輕輕挨着淩熠冰涼的指尖，嘴裏呢喃着：“我好難受，哪裏都疼，你哄哄我好不好？”
沉默了須臾，他從口袋裏摸出了手機，戳戳點點了一通然後扔在一邊，用帶着一絲滿意的語氣說出了悲傷的話，“沒有你，我活不下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