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婦

新婦

“姑爺怎麽還不來?等得人心焦。”

陪嫁丫環珍兒在身旁低聲抱怨。

內室紅燭搖曳,眼見過半,房中陳設在這燭光中,變得朦胧不真切。

偶爾還能聽見前院傳來的遙遠含糊的笑語,秋若華的雙手攏在膝頭,規規矩矩,板正的身姿以至于腰肢都坐得酸麻了。

她小聲問道:“珍兒,幾時了?”

“亥正三刻。”珍兒煩躁地又嘀咕,“都這個時辰了,前院也該散席了,姑爺難不成忘記今晚還要洞房……”

門外忽然響起由遠及近的腳步拖沓聲,珍兒立刻閉了嘴。

秋若華頓時繃直脊背,纖白的手指握緊衣擺,攥出了褶子。心口開始擂鼓,咚咚跳個不停,越是告訴自己淡定,越是跳得慌亂——也不知官人他可還記得四年前定親的小娘子是什麽模樣?會不會立刻識破她?

出閣時她舉着合歡扇,刻意遮嚴面容,生怕對方看出破綻。行過大禮,拿走扇子,她也借着羞怯垂頭,不讓他看真切。

幸好親朋衆笑鬧了幾句,就邀新郎去前院吃酒,她才暫時松口氣。

門板吱呀響了一聲,開口卻是個嬷嬷的聲音:“禀秋娘子,官人在前院兒吃醉了酒,怕沖撞了您,大娘子吩咐讓安置在明月軒,也請秋娘子早些安置。”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秋若華暗自松了口氣,懸着的心終于放下,能拖一時是一時吧!

待嬷嬷退出去,珍兒一屁股坐在她身邊的喜床上,敲着腿腳埋怨,“不來,怎麽不早說?害我們提心吊膽半天!李家都是糊塗人麽?”

秋若華被她的動作吓了一跳,先瞧了一眼關閉的房間,才提醒道:“珍兒,這裏不比家裏,言行謹慎才好,莫要被人抓了把柄。”

珍兒噘起嘴,“知道啦,二娘!”

“你叫我什麽?”秋若華看出她不服氣,皺了一下眉頭。

珍兒不情願地起身福了福,改口道:“知道了,大娘。”

秋若華輕輕嘆了口氣,心道:陪嫁之前,珍兒是長姐的人,跟我不是一條心。又欺我是庶女,不服管束,不知道趙嬷嬷是什麽意思?

房門再次被推開,陪嫁的趙嬷嬷端了銅盆進來,“娘子,方才李家管事的說,姑爺不過來了,請您早些安置。老奴打了淨面水,您擦把臉吧。”說着,将銅盆擱在架上。

“有勞嬷嬷。”

秋若華去銅鏡前自行摘了鳳冠,見珍兒還靠在架子床邊揉捏手臂,軟下眉眼,無措地看向趙嬷嬷。

趙嬷嬷明顯懂事多了,呵斥道:“珍丫頭,大娘子等着更衣呢!還不趕緊地侍候着?”

珍兒的嘴噘得更高,更衣時更是沒個輕重,秋若華蹙眉擋開她的手,道:“罷了!還是我自己來吧。”

珍兒索性退開,趙嬷嬷趕過來揚手打了她一記耳光!啪!

珍兒半邊臉頰頓時紅了,癟了嘴要哭,趙嬷嬷指着她的鼻子威喝,“小蹄子敢哭?老婆子把你的嘴撕開!”

珍兒畏懼趙嬷嬷潑辣,捂着臉忍了,趙嬷嬷壓着嗓子訓道:“在家時,王大娘子怎麽交待的?全被你當作耳旁風了?讓你來陪嫁,是叫你偷懶耍滑的?老婆子我忍你一天了,小蹄子全然不知收斂,看我不回禀了咱們王大娘子,揭了你的皮!”

珍兒哀求道:“奴婢不敢了,嬷嬷饒了我這回吧。”

“你聽着!王大娘子既然讓我們陪嫁過來,以後我們便是大娘子的人,她在李家好了,才有我們兩個的好日子過!你若敢對大娘子不敬,被李家人看出端倪,別說你自己不保,連你爺娘老子都要跟着遭殃!”趙嬷嬷粗胖的指頭在珍兒腦門上重重一戳,“仔細着吧!”

簡單一試,秋若華便放心了——趙嬷嬷是個明白人。

珍兒噙着眼淚,侍候秋若華更衣、淨面。

趙嬷嬷提醒道:“大娘子,大婚之夜,姑爺竟然吃醉了酒冷落新婦,身邊也沒個勸着的?這往淺了說,是他們李家上下辦事糊塗,往深了說,他們莫不是憋着壞,要給新婦一個下馬威?不管怎麽着,這事兒攤到哪家新婦身上,都不能善罷甘休!大娘子明日晨起,索性跟他們鬧一鬧,一定要教他們知道,秋家的娘子不是好欺負的!”

秋若華擦着臉,波瀾不驚道:“嬷嬷是好意,怕我吃虧。可我倒覺得,洞房夜他不來,說到哪都是他理虧,我們倘若鬧一場反倒扯平了,讓他們舒坦。我不鬧,他們若是真糊塗,鬧也無用,若是下馬威,我不接招,有一就有二,到時再鬧,便是我們占理了。”

趙嬷嬷思索了下,點點頭道:“大娘說得有理。”又看着她側影,感觸道,“若是換了我們蘭娘,哪能受這委屈?只怕等不到明日晨起,這會兒便要鬧起來了。”

秋若華已經淨過面,露出一張白淨的清水臉兒,唇不點而朱,眉不畫自青,淺淺一笑恭敬道:“我可不敢比長姐,長姐是嫡女,打小在母親身邊教養,又有父親寵愛,做派自然撐得起當家大娘子。”

她頓了下,又做出怯懦卑微模樣,小小地聲音道:“嬷嬷知道的,若華是妾生女,在家時耍些性子,母親仁厚不會計較,可在這裏如何硬得起腰板?我又是頂替長姐來的,更是不敢招搖。”

趙嬷嬷面上露出嫌棄,勸道:“大娘子也說,是頂替蘭娘來的,更該照着蘭娘言行拿出秋家大娘子的做派來,若是被人小瞧了,損的也是咱們明府①和王大娘子的臉面。大娘子不必畏手畏腳,老奴領命而來,自會盡心盡力幫襯着大娘子,若是老奴不頂用,咱們背後還有咱們王大娘子呢!”

秋若華等的便是她這番話,樂意放低姿态,将她往高裏捧了捧,“一切有勞嬷嬷照應了。”

她本是個不受寵的庶女,在娘家時,丫環婆子便不放在眼裏。在李家人生地不熟,外邊什麽光景尚且不知,珍兒眼見着要不聽使喚。

珍兒和趙嬷嬷原本都是長姐秋若蘭的人,因她被嫡母安排頂替長姐出嫁,這兩人作為嫡母的眼線派來陪嫁。

幸而這趙嬷嬷知輕重,正好免她受累費心。

秋若華安心就寝,明日拜公婆,怕是躲不過見真章,養足了精神,才好應對。

次日五更,新婦起床梳洗,拜見公婆長輩。

嫡母命人早早備了枕頭、鞋襪等女紅,充作新婦的賞賀。婆母鄒氏等人也以彩緞答賀。

新郎李恒一直沒出現,鄒氏拉起秋若華的手,滿含歉意道:“讓你受委屈了,恒兒昨夜舊疾犯了,還在房中休息。待他好了,定要他好生給你賠個不是。”

“婆母言重了。”秋若華面露關切道,“不知官人的舊疾如何了?可看過郎中?用藥了麽?”

“不礙的,是早年苦讀累出的小毛病,吹了風便頭痛,昨夜又多飲兩蠱,加重了。已經讓小厮抓藥煎服,休息兩日便可無虞。”

秋若華在家時,聽仆婦們背後議論,隐約猜着長姐悔婚是和李恒的病有關系。

去年李恒高中進士,本應還鄉祭祖,順道辦了婚事。結果病倒在京中綿延許久,後來聽說他入太子府做侍讀,諸事繁雜,一直拖到現在。

有同鄉入京時,想要拜會,去了兩次,小厮都以官人抱恙婉拒了。同鄉猜測他攀上高枝瞧不上窮鄉親,回來一通報怨。

事情傳來傳去成了兩派,一派指摘李恒勢利,一派嘀咕莫非真是個病秧子?

哪是真,哪是假,去瞧瞧自然分曉。

秋若華道:“縱使是小毛病,也須仔細調理,莫要拖延才好。官人抱恙,還請婆母恩準,若蘭想去照拂一二。”

鄒氏笑道:“不必了,不是什麽大事,叫女使們看着便好。新婦,有這份心意就夠了。”

鄒氏拒絕了,秋若華礙于自己的身份有假,并非真的想去侍疾,話裏的意思盡到了,樂得躲清靜。

趙嬷嬷忽然上前兩步,臉上堆笑,福了福:“有鄒大娘子這般疼愛體恤,是我們娘子的福氣。只是,娘子與官人已然成婚,同在一處宅子裏,官人抱恙不去照拂一二,傳揚出去怕是要教人笑話,是我們王大娘子沒教好了。”

她故意搬出秋家主母,鄒氏便沒辦法推脫了,總不能連縣太爺和王大娘子的臉面也不顧吧?

何況洞房花燭,新郎醉酒冷落新娘,本就是李家理虧,女家要看個虛實,也在情理之中。

鄒氏哽了下,眼睛飛快了瞟了一眼品茶的李員外,不見他反對,便道:“既然新婦有心,那便去看看吧。”

去明月軒的路上,鄒氏有些心神不寧,都沒顧上給秋若華介紹園子。按說新婦進門,到了園子裏,該介紹一二,好教新婦熟悉起來。

進了明月軒的院子,東側四角涼亭下,小厮正搖着蒲扇照看藥爐,青煙飄得滿院都是。

明月軒三間正房,李恒歇在西次間。

秋若華随着鄒氏進去,看到簾子挑起,床上躺着一人。

被子拉到下巴處,頭上搭了條褐色棉布軟巾,蓋住額頭和眉毛,只露出閉着的雙眼和高挺的鼻梁,哼哼唧唧地□□。

芒種時節,麥熟瓜甜,扇子不離手,李恒竟然捂得這樣嚴實,顯見得病得不輕!

鄒氏離床邊三尺遠,便道:“恒兒,好些了麽?新婦來看你了。”

鄒氏見他不應,又叫了兩聲,李恒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睛:“娘……”作勢要起。

鄒氏伸手虛按了一把:“躺着吧,身子要緊。”

李恒躺下,咳了兩聲,目光從秋若華臉上掠過,有氣無力道:“娘子也來了?恕李恒不能全禮。”

秋若華看着心裏發慌, “官人不必多禮,瞧官人的模樣,似乎病得厲害?”

她仔細打量着床上的人,方才李恒起了一半,被子下滑,露出下半張臉,黃巴巴地好生吓人——才成婚,他就病得起不來床,事情怕是不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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