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垂淚
垂淚
“李恒”問她,可曾被他昨日的病勢吓到?
确實吓到了,方才還為這事兒吓得哭呢!若他有個閃失,她這輩子都要折在這裏了。
瞧他現在的模樣,能走能動,倒是她見識少,想多了。
秋若華面上不露,垂眸淺笑,“吓到倒是不至于,卻實在自愧,不能為夫君分憂。”
百裏無咎淡淡一笑,“娘子不必介懷,這毛病只是怕吹風,平時稍加注意便可無虞。其實,若是尋常發作,拿東西捂住睡一覺,出了汗次日便好了。只是不巧,這次不僅吹了風,還多飲了兩杯酒,才致使病況加重——是為夫的不是,惹娘子擔憂。”
他肅立振袖,舉手加額,俯身上揖,恭敬而鄭重,“這兩日冷落了娘子,一并請娘子恕罪!”
秋若華沒想到他會行如此大禮,趕忙還禮,“官人不必如此!”
趙嬷嬷在看旁邊看着高興,提醒道:“大娘子,請官人到屋裏坐吧,別站院子裏說話了。”
院子裏的嬷嬷、丫環們都跟着在旁邊站着,秋若華被看得不好意思,紅着臉道聲失禮,側身讓開,朝正房比了個手勢,“請官人到屋中入坐。”
百裏無咎“嗯”了一聲,被盈川扶着,緩步走進正屋。
不必她吩咐,珍兒就把茶沏來了,很是殷勤地介紹從秋家帶來茶葉,秋若華不禁懷疑這丫頭莫不是看官人了?
昨日還罵人家病秧子,今日就全忘了?
自古以來,爬床的丫環數不勝數,何況“李恒”這種相貌出挑的,更是千裏挑一。
果然是色令智昏,自己還在旁邊坐着呢,這也太無視自己這個大娘子了!
秋若華有心把她攆出去,先瞧了一眼百裏無咎。他臉色平淡,低頭看着茶盞,對于珍兒的獻媚并未在意,反倒擺擺手,“你們退下吧!我有話同娘子說。”
珍兒面露失落,福了福,不情願地同其她下人一起退出正房。
連盈川也退到門口候着。
百裏無咎擡頭看着秋若華,關切地問道:“娘子可好些了?聽母親說,家裏進了歹人吓到娘子了?”說完,目光灼灼留意她神色。
秋若華想起花園裏的事,原本平靜地面容籠上一層怨憤,藏在桌子下的手,撫摸着右腕,上邊還有那歹徒留下的指痕。
當着“李恒”的面,她更要慎言,蹙着眉頭道:“這會兒好多了,只可恨沒有找到那個歹徒,将他繩之以法,免得他再驚擾旁人。”
百裏無咎附和地點點頭,擡手揉揉鼻尖,安慰道:“娘子福澤厚,有祖宗庇佑。不過,此事也是稀罕……”他試探的問道,“娘子遇到歹人,可有看出什麽?”
秋若華故作思索,頓了片刻,慢慢搖頭,“我什麽也沒有看出來,那人一直蒙着臉——我當時吓壞了,醒過神來,他就不見了。”她擔心地看了他一眼,怕他不信,“許是琳兒忽然出聲,他來不及作惡便逃了。”
百裏無咎确認她沒有疑心到自己,放下心來,安慰道:“母親說,家裏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找過,沒有發現那人蹤跡,應該如娘子所說——琳兒忽然出聲,把他驚走了。”
“如此最好。”秋若華喃喃道,心有餘悸,神色變未因此輕松。
柔弱怯懦的模樣,十足是個養在深閨,見不得半點風吹草動的小女子,百裏無咎心中塌實之餘生出幾分歉意。
不過此事不宜多說,百裏無咎适時捂住嘴,咳了兩聲,中斷這個話題。
秋若華用手背貼在茶盞上試溫度,“不燙了,官人喝口茶,潤潤嗓子?”
百裏無咎眼尖,瞥見她手背上有道疤痕,“這是怎麽傷的?”
秋若華一驚,匆忙收手,卻被他一把握住,清楚地看到她手背上細長的傷疤,像被某種利器所傷。
秋若華往回撤手,他不放,反倒握得更緊,清亮的眼眸也添了疑惑,“娘子的手是如何傷的?傷在右手,可不像疱廚持刀誤傷,除非娘子慣用左手。”
秋若華原本想扯個謊遮掩,如此只能實說,道:“做繡活時,同姐妹打鬧,不小心被剪刀劃傷的。”
百裏無咎握着她的手指,将她的手背擡高,方便看得更細致。
他的手指勻長,皮肉緊致,兩相對比,竟比她的手還要白嫩兩分。
雖然他只是盯着她的手背察看傷痕,可他眸光犀利,比起父親查案不遑多讓。
感觸到他手掌上的灼熱,秋若華心裏又羞又怯,偏偏抽不回來,生怕他憑一只手,就看穿她的身份,不禁微微發抖。
百裏無咎挑眉看過來,探詢道:“娘子在發抖?你在害怕什麽?”
千萬不要怕什麽來什麽!秋若華硬着頭皮局促道:“我沒有害怕,只是……男女授受不親。”
話一出口,她又覺得不妥,他們兩個都已經拜過堂,只差洞房,她還同他說禮?這個借口未免太爛。
百裏無咎垂下眉眼,左手牽着她的手指,右手虛空由上而下比劃了兩下,皺了下眉頭,“娘子的姐妹當真是沒個輕重。”
他放開她的手,擡眼笑道:“傳言還說娘子如何厲害,原來在娘家時,竟是紙老虎——姐妹之間打鬧還動剪刀?”
他狀若無意的一句戲言,卻是在追問,也讓秋若華心頭一凜!
她頂替的長姐秋若蘭是秋家的嫡長女,父母寵愛有加,庶妹們身份低微,在她跟前都要規規矩矩聽呵斥,哪個敢同她打鬧,還動剪刀?簡直作死!
她捏着手指,含糊答道:“外界傳言豈可盡信?家父未發跡時,家裏規矩少,姐妹之間都在幼年,難免不知輕重。”
百裏無咎溫言笑道:“原來如此,娘子想必早些年也受了不少苦,這道傷口若是再深些便會傷筋斷骨,影響勞作。手指上的繭子也都在,家裏現在的活計還要娘子動手幫襯麽?”
秋若華沒想到他的眼睛如此毒辣,一只手上能看出這麽多,對他的畏懼更多兩分。
這道傷,想起來心裏還有口怨氣在。
有一次,妹妹若雪病得厲害,她寸步不離,偏偏秋若蘭叫她去繡一件衣裳上的花樣。
她因為照顧妹妹去得遲了,秋若蘭發了好大的脾氣,她為自己辯解兩句,秋若蘭盛怒之下,抓起剪刀朝她紮過來!
她倉惶後退中,擡手護住臉,手上便挨了這麽一剪刀。彼時鮮血染紅了衣裳,整只手臂都痛得不敢動,她哭着去求父親做主。
父親只是皺了皺眉頭,呵斥長姐一句混帳東西,叫嫡母給她請個郎中,這件事便過去了。
嫡母王氏寬慰了她兩句,就把她攆回閑心院養傷了。
聽說長姐被罰禁足,沒過五日便出入如常。
而她的手上的傷雖然愈合了,但因為飲食粗陋,手恢複得不如從前,足足過了三個月才能正常勞作。
想到這些,她的眼眶頓時酸了,垂下眼眸道:“官人的模樣,像在審犯人。”
百裏無咎略帶歉意,解釋道:“娘子不要多心,我并無此意,不過是閑話家常。我在東京有位朋友,在皇城司當差,倒是常有刑訊,或許我和他往來多了,不自覺受了些影響。”
難怪了,秋若華點了點頭,嗓音柔和輕緩地說道:“既然官人問,妾身也不隐瞞。家父來襄陽上任為縣之前,只是一介小吏,月俸微薄,家中兄弟姐妹多,糊口不易。父母常為生計發愁,妾身為長女,理應為父母分憂,做些力所能及的繡活貼補家用,手上的繭子便是那時留下的。”
她低着眉眼,頓了下,又道:“父親在襄陽為縣,雖然俸祿高于從前,可家裏添丁進口,開銷也大。妾有一幼妹,名叫若雪,常年要為她求醫問藥……”
提到若雪,想到這些年姐妹兩個相互扶持的煎熬,還有替嫁的擔驚受怕,她原本就酸澀的眼睛再也忍不住,淚水大顆地湧出,打濕臉頰。
秋若華不願給他瞧見,急忙轉過身去,擡手用衣袖去擦,不想卻越擦越多。
百裏無咎聽她說起家世,內心對她多了幾分同情,疑心便去掉了。
她觸動心酸事,轉過身去拭淚,百裏無咎更覺得抱歉,“都過去了,不要難過了。怪我莽撞,提到了娘子的傷心事。”
秋若華搖搖頭,極力平複心緒,哽咽道:“不怪官人疑心,确實是妾身在娘家時,沒能金尊玉貴的養着……官人如今功成名就,來日前程遠大,是妾身高攀你了……”
“這是什麽話?”聽她用了“高攀”這個詞,百裏無咎坐不住了,若因為幾句家常,讓她誤會夫家瞧不起她,夫妻生分,便是自己的罪過了——将來也無法向真李恒交待。
“嫂……”百裏無咎情急之下,差點叫差,急着改口險些咬到舌頭,“少說這樣的話!什麽高攀不高攀的?我發誓,我沒有半點這樣的想法!真的是看到你手上的繭子,出于好奇,随口問起來的。”
她背對着他,捂着臉不吭聲,并非是她有意哭訴,實在是今日受了驚吓以致心緒不穩,稍一觸動便難以平複。
百裏無咎繞到她面前,怕惹她生氣,比劃了兩下,也沒敢伸去拉開她捂着臉的手。
“娘子,你別生我的氣了,好不好?”百裏無咎軟下嗓音,央求道,“我以後再也不多嘴亂問了,你原諒我這一回?”
百裏無咎蹲在她面前,仰臉看着她,目光誠懇,“娘子,你和‘李恒’已經拜過堂結為夫妻,以後便是夫妻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李恒絕不會瞧不起你的!”
秋若華是一時情難自抑,才有此失态舉動。
可他說得真誠又動人,她像受到蠱惑,慢慢放下手,呆呆地看着他,臉上的淚痕還在,點點滴滴似梨花帶雨。
他的眼眸清亮宛若一雙墨色水晶珠,纖塵不染,皆是溫柔情意。
她不由自主陷在這樣的眼神裏,喃喃問道:“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