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輕諾

輕諾

果真是做了虧心事,就要矮一頭。

先是冒名替娶,後來又在花園裏吓到她,百裏無咎始終對秋若華心懷愧疚,此時只想哄她高興,誠懇地說道:“當真!”

他想起臨行前,李恒的病榻前,自己跟他提及替娶一事,李恒思索片刻道:“我信三郎的為人,不會趁人之危。秋娘子那邊,不知底細,還請三郎代為周全,勿要使她疑心,一切以大局為重。”

百裏無咎輕輕握住她垂下的衣袖,柔軟的布料令他的心境也變得溫柔,願意多說兩句讓她高興。

“我相信,李恒願與娘子風雨不離、盛衰不棄!娘子不要為舊事傷懷了,好不好?”

除了胞妹若雪,從來沒有人跟她說過好聽的話,更沒有人對她許諾“風雨不離、盛衰不棄”!

這些年風雨飄搖,她都是孤舟前行,再多艱難都是自己咬牙扛着。“李恒”的話像一個巨大的浪頭,打得她有些懵,也在片刻間攪得她心湖波瀾澎湃。

壓抑在心底許久的情愫像找到了方向,瞬間湧上心頭,又激蕩在四肢百骸中。

以至于她陷這樣的溫柔情意裏,未能分辨出他言語中的矛盾點——為何是我相信李恒,而是不是我願與娘子?

她的眼睛酸得厲害,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一次大顆大顆地垂落。

只是這一次,她不想再遮掩。

“……”百裏無咎懵了,越哄越哭,這位小娘子可真是多愁善感!

“你、你別哭……不願意就當我沒說。”百裏無咎着急地往門口看了一眼,幸好盈川守着,那些女使們看不到。

她的眼淚流得太多,他垂下衣袖裹住手,給她拭淚,無奈地軟着聲音說道:“饒了我吧,實在生氣,你捶我兩下也行啊!只求你不要再哭了,給他們瞧見,背裏定要嚼舌頭,以為我把你怎麽着了——到時我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秋若華嗔道:“黃河裏盡是泥沙,原本就洗不清。”

百裏無咎的手一頓,忽然問道:“你見過黃河麽?”

秋若華搖搖頭,“不曾見過。”說來惋惜,她連襄陽縣都沒機會好好逛一逛呢。

“那你想不想見?”他誠意相邀,“等我回東京的時候,帶你一同回去,休沐時出城去看黃河好不好?那裏江水浩蕩,一眼看不到對岸,極其壯觀!你見了,一定會喜歡的。”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神色飛揚,有着與年齡不相襯的少年氣息。

他要帶她去東京?不用她費神籠絡,他便許諾了。到時可以離開襄州,離開父母的拿捏,她可以望見自由了!

百裏無咎打開話匣子,給她講起東京的繁華鼎盛繪聲繪色,她聽得心生向往,“若真能一見,餘願足矣!”

“這有什麽難的?過幾日回東京,我們一起,再帶上父親和母親。到時,我請你們去礬樓吃席!”

“過幾日就回去?”秋若華知道他告假回來待不長,想着怎麽也要半月或者一個月,足夠他們生出更深厚的情意,到時自己求什麽,他也容易答應。

聽他說過幾日,秋若華心頭一緊,第一件事想到妹妹若雪怎麽辦?

若雪的身體一直不好,嫡母對此很是嫌棄,除了關心耗費多少銀錢,不怎麽過問她看什麽郎中,吃什麽藥,全是她在照顧,若雪才能熬到現在。

她聽人推舉東京城裏的陸神醫,有回春妙手,擅治疑難雜症。嫡母安排她替嫁時,她就動過歪腦筋,到時求他設法把若雪一起帶上。

而僅憑這幾日的相處,只怕他會回絕。

秋若華分神時,百裏無咎以為她聽膩了,左右不再哭就好,暗自松了口氣。

忽然又眼尖地看到她右腕上有一點青紫,“這是……”猛地想起,晨間在花園裏,自己捏過她的手腕,便閉了嘴。

“不小心磕到的,一點小傷,不足挂齒。”秋若華手腕縮回袖子裏,生怕他再追問如何傷的,自己可沒有太多急智,将花園裏的事遮掩過去。

百裏無咎識趣地站起身,說起此來的目的,正色道:“娘子,有件事同你商議。”他從袖子取出一份折子,“明日是成婚後三朝回門的日子,這兩日事多,未能及時與你商量,父母做主先拟了這些。娘子過目,看看缺什麽少什麽,再補全。”

秋若華接在手中,粗略看過,禮物厚重,足見婆家重視,沒什麽不滿意,“一切全憑父親、母親和官人做主便好,妾身無異議。”

百裏無咎點點頭,收回禮單。

“既然無異議,那我便去請父母準備。”百裏無咎起身告辭,“你好好休息,明早我讓人來接你。”

目送他離開之後,秋若華原本沉悶的心,變得輕盈暢快,之前的忐忑一掃而空。

官人他溫柔和善,是個好人——不求攜手此生,只盼着替嫁之事拆穿後,他能饒過她,放她一條生路,便是她最大的福份。

在此之前,自己會謹守本份,博取他的信任和滿意。

她在嫡母手中磋磨十八年,最會守拙藏鋒。

趙嬷嬷跟她進房并關上門,打量着她臉色問道:“大娘子方才哭過?官人說什麽了?”

“沒什麽大事,不過是說了一些家常裏短,一時感觸落了幾滴眼淚。”秋若華知道瞞不住她,應付了一句,轉了話鋒,“官人說,明日回門,來同我商量禮物的事。”

趙嬷嬷不死心地追問,“什麽家常裏短,還把自己說哭了?”

秋若華便亮出手掌上的繭子給她看,“官人看見我手上的繭子了,我告訴他,父親沒有來襄陽之前,父母持家辛苦,我與姐妹都做繡活貼補家用。我感激官人體恤家中不易,一時沒忍住才哭的。”

趙嬷嬷不怎麽高興,提醒道:“娘子以後可要留神,咱們家蘭娘可是明府和大娘子捧在手裏養大的,家裏再清苦,也斷不會讓小娘子們做這麽多活計,指掌間的繭子這樣厚,顯見是一日不斷硬磨出來的——官人跟前這次應付過去,日後可不要再有什麽纰漏了。”

秋若華将手掌藏在袖子裏,應道:“我會小心的。”

趙嬷嬷點點頭,感慨地說道:“方才看官人的神色,應該對你還算滿意。如今只拜了堂還不能松懈,須得夫婦和睦,早點圓房,籠絡住他的心,在這個家裏就有了立足之地……”

秋若華應了一聲,不想同她多說這些,便另開話頭,問起家裏狀況。

另一邊,百裏無咎主仆離開碧梧院,四下裏無人,盈川輕聲道:“看樣子,秋娘子什麽也沒發現,三郎可以放心了。”

百裏無咎放下被他扶着的手,一改病秧子模樣步履如常,“即便如此,也不可掉以輕心走漏風聲。”

又想到她方才落淚的模樣,百裏無咎心有餘悸,“以後在她面前定要言行謹慎,萬不可再把她惹哭了。”

盈川方才在門口聽得八九不離十,想到他的局促,調侃笑道:“三郎慣會哄小娘子,怎麽到了秋娘子跟前就施展不開,小的看您方才急得要給人跪下了。”

“滾!”百裏無咎想到自己的窘境都被他瞧了去,又被他當面笑,臉上挂不住,在他腿上踹了一腳,盈川笑着跳開。

百裏無咎揉着額角,真的頭疼了,“她是嫂夫人,和別的小娘子能一樣嗎?她不知道我是替娶,可我心裏得有分寸——既要夫妻和睦相處,不讓她看出我是假的,又要言行舉止不能逾矩,可不是要畏手畏腳?”

“既要像夫妻,又不能太像夫妻。”盈川同情地點頭,“确實艱難。”

百裏無咎往前走了兩步,忽然又飛起一腳,這回踹中了盈川的大腿,害他趔趄兩步,在旁邊樹上扶了一把才沒摔倒。

盈川委屈道:“為何又踹我?”

“狗東西,我的名聲都被你敗壞了!”百裏無咎瞪他,“什麽叫‘慣會哄小娘子’?我除了哄自家的女眷,何曾哄過別人?你這話傳出去,定要教人給我扣個輕浮浪子的名頭!”

盈川叫屈,“小的冤枉,說您‘慣會哄小娘子’的是長平縣主,小的也是偶然聽到,學了這麽一句。”

百裏無咎沉下臉色,“知道是她,你還跟着學?”

百裏無咎相貌俊俏,簪纓門第,人品貴重,京中貴女心儀者衆多。

長平縣主楚柔便是其一,對百裏無咎愛慕已久,幾次試探想與他結親,都被婉轉謝絕了。

因為心儀者衆多,難免有大膽的小娘子制造機會邂逅,百裏無咎都遵禮應對,妥當謝絕。

但他天生一張笑臉,即便謝絕也不會讓小娘子們過于難堪,落在求而不得的楚柔眼中,不免怪他遲遲不肯定親,才惹人糾纏。

拈酸帶醋的一句“慣會哄小娘子”,竟流傳甚廣。

盈川自知失言,乖順地說道:“小的以後不會再學了,一定管住嘴。”

百裏無咎并沒有打算真同他計較,點了他一句,便揭過去了。

盈川跟在他身後,擔心地問:“三郎,明日回門,對方必定有所試探,當真不用小的跟着?”

百裏無咎道:“我夜探襄侯府時,聽到他們背後議論,試探是避免不了的。既然如此,不若趁早讓他們踏實,也好早些露出尾巴。你身上有功夫,若是到了危險關頭,難免露出馬腳,不如不去。”

“小的不跟去,實在難以放心。來時,殿下千叮咛萬囑咐,要小的看顧好三郎,您若傷到一點油皮,要拿小的開刀呢!”

百裏無咎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要你看顧?再說,真打起來,你還拖我後腿呢!我帶着嫂夫人,還要看顧你?”

“小的可以自保。”盈川不服氣道,“不用三郎看顧!”

“行了,叫你留下另有安排。明日等我們離府,你裝扮一下再出去,我若真的出事,襄侯忙着看熱鬧,興許會露出什麽來。等會兒,你去知會趙七郎他們,打起精神,順便問問有沒有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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