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甜食

甜食

三朝回門。

秋若華在趙嬷嬷的張羅下,今日裝束格外明豔。

貼上花钿,點上赤紅的口脂,頭發挽作朝天髻,插着赤金嵌紅瑪瑙的頭面。

缙雲色繡纏枝團紋窄袖對襟短衫,天青色灑花六幅褶裙,挽上披帛,鮮亮又不失沉穩,将她襯得分外嬌豔。

趙嬷嬷說:“這才有秋家大娘子的樣子!”

像長姐,卻不像她自己。

她應該慶幸自己扮得像,可心底卻隐約覺得,她不該是這個樣子,倘若想要長久下去,應當讓官人慢慢了解真正的她。

長姐是驕傲明豔的,而她只有沉靜怯懦,做不來張狂恣意。

頂着這樣的裝束出門,很不習慣。

硬着頭皮走出去,遠遠地看到公婆正和官人站在門廊上說話,交待事項。

官人穿一件簇新的棗皮紫杭羅交領長袍,襯得面頰豐盈潤澤,原本的病黃色幾乎褪盡。

不知為何,他今日收拾得精神煥發,和昨日在碧梧院見到模樣判若兩人。

甚至不及昨日臉帶病容時那般叫人心動,宛若美玉磨去光澤,明珠蒙塵般叫人嘆惜。

百裏無咎背對大門,抄手聽訓示。

秋若華從甬路上走來,他一擡眼就看清了,頓覺眼前一亮。昨日見時,還覺得她寡淡無趣,今日添了幾分亮眼的柔媚之色,果然是佛要金裝,人要衣裝。

遠遠地,他就微笑着對她輕輕颌首。

李員外夫婦正好也交待完該交待的事,滿意地看着新婦走近,見禮。

鄒氏拉着秋若華的手道:“今日回門,新婦代我們向明府和府上大娘子問安,順頌時綏。”

秋若華屈膝道:“若蘭先行替父親和母親拜謝。”

“去吧,路上多加小心,早去早回。”

秋若華應了一聲,擡眼看向官人,發現他正噙着一點笑,望着自己,臉上微微一燙,趕忙垂下眼睛。

兩個人辭別長輩出門登車,女使們扶車而行。

秋若華坐在側邊,百裏無咎居中而坐。

車夫揚鞭催馬啓程,車內的兩個人沉默相對。

李員外告訴百裏無咎,秋長榮夫婦曾見過李恒一面,提醒他一定要謹慎。

他怕出纰漏,刻意将李恒的樣子學得十足,端着架子很是端方嚴肅。

他與李恒個頭相仿,長相也有兩分相似。可他畢竟不是正主,李恒離開襄陽四年,容貌再變也限度。

他除了衣飾上貼近,還讓盈川用脂粉修飾臉頰,盡量模樣更像,這樣一來,自己的真實長相有所改變。

車內沉默得讓人難耐。

秋若華不知他心裏想什麽,察覺他的疏離,開始自省可是昨日有什麽答得不對,惹他疑心?後來想起一件舊事——生母活着的時候告訴她,男子大多厭惡女子哭鬧,自己早年糊塗才會以為眼淚能博得夫君垂憐,結果鬧到最後變成怨偶。

生母拉着她的手,教她以後不要輕易哭泣,尤其不要對着夫君哭。

她昨日對着他,竟全忘了。

秋若華心裏像紮了一根刺,細細的痛感延伸到指尖,她用指尖掐皮肉才覺得好些。

百裏無咎和李恒的性子截然不同,他是武将出身,又是年少郎君,正是好動的年紀,如此端坐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被拘得難耐,腰背更是酸得受不住。

他偷偷瞄了一眼秋若華,發現她面上神情淡淡的,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原本素淨的十根指尖被掐得發紅。

“……”百裏無咎張了張嘴,話已經到了舌尖,她忽然擰過身子,揭起簾子看向外邊。

天氣炎熱,窗上挂得是薄紗簾,街景都被遮成朦胧的影子。

秋若華瞧着街景,便錯不開眼珠了。

她在襄陽縣這四年,一直被拘在閑心院一方小小的天地間,極少有機會出門,看市集的機會更是屈指可數。

方才聽到街上有人吆喝“稠糖葫蘆”⑴,她心念一動,忍不住撩起簾子張望,想着妹妹最愛吃這個——小丫頭出門抓藥時,會偷偷帶回去,不敢讓家裏大人知道,因為秋家根本沒有她們的零嘴。

百裏無咎發現她看着某處面露失落,不禁好奇,朝她這邊的窗口傾身過來,“看見什麽了?”

秋若華沒發現他靠過來,還在看着稠糖葫蘆攤子難過,咬咬嘴唇,黯然道:“沒什麽。”

烏溜溜的眼珠又一次望向那個稠糖葫蘆的小攤。

百裏無咎順着她的眼神看過去,少年眼尖,立刻明白了,不禁露出笑容,“你也喜歡稠糖葫蘆?”

秋若華愣了下,百裏無咎挪到前邊,擡手撩起一道竹簾縫,“停車!”

車夫會意,找了個不礙事的位置停下。

秋若華不解地看着他,百裏無咎回過頭,年輕的臉龐上沒了方才的端方君子模樣,倒像個皮小子,他輕聲笑道:“巧了!我也愛吃這個,咱們去買兩支!”

這種小孩子的零嘴,他一個大男人也愛吃?

秋若華聽着新鮮,總覺得到了他這個年歲,又被禮數拘着,即便有喜好也會做到克己,恥于言明。

馬車堪堪停穩,百裏無咎就迫不及待地跳下馬車,站在車旁掀着竹簾,揚起笑臉朝她招手,“快來!”他舉着手問,“我扶你?”

他這一笑,添了少年郎君的灑脫不羁,叫人跟着心情舒暢。

秋若華被他鼓動,下車時在他手臂上借了一點力,跟着他朝稠糖葫蘆攤子走,按捺着雀躍的心情,得寸進尺同他商量,“妾身能不能多買兩支帶回娘家?娘家妹妹們也愛吃這個。”

百裏無咎随口問道:“你有幾個妹妹?”話一出口,便知失言。

李、秋兩家四年前便定了親,同在襄陽縣中,即便不知孩子相貌,也該知道彼此家裏多少人口。

秋若華還沉浸在可以買到稠糖葫蘆的喜悅中,并未細想,只當他問自己有幾個愛吃零嘴的妹妹,“一個。”旋即又斟酌道,“還有兩個小丫頭侍奉妹妹,年紀同她相仿,也是愛吃零嘴的年紀……”

百裏無咎點點頭,問她要什麽式樣,她按着妹妹們的喜好讓攤主做,百裏無咎又指了兩個樣式,交待攤主做完包起來,叫女使拿着。

攤子前邊還插着一些畫好的簡單圖樣,他挑了幾支另包,笑眯眯地說:“多買了幾支,便是再多兩個小孩子也可以分過來了。” 他傾身過來,悄聲分享秘密,“我要的這兩支,我們留着,回來吃。”

他的說話時,氣息拂過秋若華的耳尖,讓她瞬間燙紅了臉。

百裏無咎不禁失笑,“娘子臉紅什麽?你自己沒有偷偷買過零嘴?”

秋若華抿着嘴唇搖搖頭。

她從腰間的荷包裏拿銅板時,百裏無咎伸手虛擋了一把,“初次登門,給幾位姨妹帶些零嘴,我來付才見誠意。”說着,自己從荷包裏取出銅板遞給小販。

她感激道:“多謝官人。”

百裏無咎不在意地說道:“幾支零嘴,無須客套。”眼睛四下裏一掃,“你再看看,還有別的要買的麽?糖果、點心用不用買?”

經他一提,秋若華又想買些甜食。

秋若華摸摸荷包時十來個銅板,心底打怵,她沒想過今日出門還要用錢。猶豫的當口,百裏無咎已經朝街邊的蜜餞鋪子走去。

街上人來人往,一支運貨物的騾子隊經過,背上都馱着柳筐。

秋若華發現百裏無咎只盯着對面的蜜餞鋪子,并未留神馱筐要撞上他。

“小心!”秋若華搶上前一步,伸展手臂擋在他胸前,推着他退開,自己躲得慢了些,後背被馱筐撞上,趔趄了一步。

百裏無咎反手扶住她手臂,“撞疼了?”

馱夫并未發現自己牽的騾子撞到人,仍在往前走,他張口要叫住對方,秋若華搖搖頭,“我沒事,不必聲張了。”說着推他又往路邊讓了讓,待騾子隊過去,她叮囑道,“鄉間馱夫不愛看路,撞了人也不知道,你下次一定留神,別只顧着看前邊。”

她的語氣,很像叮囑不懂事的幼弟,百裏無咎嘴角動了動,覺得新鮮——以往都是自己護着別人,今日倒被大娘子護了一回!

他知道自己看似沒留神,其實心中有數,懶散地并不着急退開,慢悠悠地想要擡腳時,秋若華忽然上來護住他,反倒被撞了一下。

雖然大娘子有些多此一舉,但他領情,笑眯眯地說道:“多謝娘子關心。”

秋若華看着他那雙彎起的笑眼,臉上微微一燙,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臂還橫護在他胸前,匆忙收回手臂,局促地理着衣袖。

百裏無咎在她手肘處輕輕一托,“走,我們去買蜜餞果子。”

秋若華期期艾艾地道:“不買了吧?官人方才已經買了稠糖葫蘆。”方才就是他付的錢,這次不能讓他付了。

“小孩子們愛吃零嘴,多買點讓他們高興高興。”百裏無咎的眼神很快被櫃上的各色甜食吸引,根本沒看出她的困窘。

店家的熱情招呼他們,還用小鏟子盛了兩塊果脯給他們嘗。

百裏無咎不客氣,拈了一塊品嘗味道,到秋若華時,她擺擺手謝絕了。

百裏無咎連嘗幾樣,品着滋味道:“有些想林記的味道了。”他朝她歪頭,小聲道,“等咱們回了東京,一定請娘子嘗嘗林記鋪子裏糕點和蜜餞,京中第一,滋味才賣相都是一絕!”

他說話時,眉眼生動俏皮,仿佛剛離開李家時,那個端方的模樣不是他。

秋若華糊塗了,到底哪個才是他真實的模樣?

“店家,您這手藝,還可再精進、精進。”他将嘗過的指了幾樣,讓店家包起來,最後又指了兩樣果子單獨包。

秋若華将自己荷包裏的銅板悉數取出,還差了十枚,心裏覺得難堪,幸而百裏無咎并未看她,低頭取了自己的荷包裏的銅板付給店家。

甜食拎在手裏,百裏無咎将單獨的兩小包拎到她面前晃了晃,不像位夫君,倒像個嘴饞的頑童,“這是我們兩個的,辦完正事,回家再享用。”

他又晃晃其它幾包,“這些給丈人家的小孩子們,我還不熟,到時候勞娘子給他們分一分。”

秋若華幫他拿着兩包小的,纖白的手指微微收緊,心下波瀾起伏,眼睛微微濕了。

除了妹妹,無人在意她的眼神,她也早就習慣壓抑自己的欲望,包括對吃食的期盼。

因為她的一個眼神,他便買了這許多吃食,帶給那些不相識的孩子。不管他真實的面目是什麽樣子,他在她心裏,都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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