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勞駕,”是很清朗的青年音,“我來取下個月的清心丸。”
來丹閣取藥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忙着清點區分藥材的師妹頭也不擡,熟門熟路地把臺上的紙筆墨往他那邊一推,“請在這裏寫下你的……”
她随口說着,眼角忽然瞄到一抹沉沉的黑色,頓時心下一驚——不會是剛剛打翻了墨水吧!連忙擡頭看了眼,顏色是對了,事實證明她還沒有因為清點那些長得令人傻傻分不清的藥材而老眼昏花。
映入眼簾的暗色卻是大片的,像是大家随手一潑墨造就的名作。
來人是名俊俏公子,穿着身玄黑衣衫,這顏色對年輕人來說過于沉悶,但他壓得住,整個人利落卻不陰沉,墨發用同色發帶高高束起,顯得臉愈發白淨,整個人仿佛一塊浸在潭水中的硯池。
對方嘴角一翹,沖她笑了笑,眉間頓時增添了幾分生動氣,像是有蜻蜓輕盈點過,泛起層層漣漪。
“寫名字對嗎?”對方善解人意地接完了下半句話。
“啊……是,”她呆板地點了點頭。
青年已經拿起筆,爽快地在上面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這會兒終于反應過來,慢了一拍,問,“取……下個月的嗎?”
“對,”青年又沖她笑了笑,“因為最近要下山一趟,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所以打算提前取好下個月的份。”
他眼睛生得好,不語的時候也自帶三分笑意,笑起來就更不用說了,眉目彎彎,嘴角有淺淺的窩,師妹沒忍住又看了眼,默念三遍清靜經,掐着手心逼自己飛快轉身去取丹藥。
清心丸是最基礎的丹藥,用來固本培元的,每個弟子每月都可領三顆,不過前兩天剛發過,上一批已經發得差不多了,下個月的又還沒來,數量不夠,幸好庫裏有些備用的,她取了些,裝在小囊袋裏遞給對方。
“多謝。”
他又笑了——師妹在內心尖叫,表面上還是很矜持地一點頭,“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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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對方接過卻沒有立刻轉身離開,而是指了指她剛剛在分的草藥,善意提醒道,“那個應該是天心草吧。”
師妹下意識低頭去看,最上面那棵草藥有着細長的葉子,跟下面的那些相比,唯一的區別就是葉尖略圓潤一點,果然是天心草!
天知道它們長得那麽像是怎麽分清楚的!
她臉一紅,又有些懊惱自己的不仔細,手忙腳亂地把那棵混進去的天心草取出來,“謝謝啊……”
“沒關系。”
對方又笑了。
那抹深色消失在門口,師妹飛快看了眼本子。
白紙黑墨,最下面的字跡正正方方,寫着的是江練兩個字。
“江練……江練……”師妹嘀咕了幾句,感覺有點耳熟,但又好像想不起來,恰好後頭的簾子被撩開,抱着一堆藥材的師姐走出來,聽見她的念叨,随口道,“江練啊,那不就是去年剛在折桂會上被雲長老收為徒弟的那人嗎?”
折桂會,修仙界三大門派之一的秋生劍宗用來挑選弟子的大會,十年一屆,今年恰好剛剛舉辦過。
“啊!”師妹恍然大悟。
确實是有那麽回事。
這事不尋常,之所以說不尋常,還得從百年前講起。
一百多年前,散修溪風月癡心妄想一統天下,以至于走火入魔,強開九霄道,率衆魔入侵人界,世間生靈塗炭,短短三月內,紫薇仙君、逍遙仙人、姑射仙子等人相繼離世,秋生劍宗初任宗主連宵雪以身為引将連接人魔兩界的九霄道封鎖,随後隕落,史稱神都之變。
經此一戰,修仙界元氣大傷,此後隐以秋生為尊,現任宗主名為楊中正,門內有四大長老,最年輕的一位長老名為雲澹容,天縱奇才,二十歲聚靈成丹,一百歲入主清靜峰,距離上次收徒已有五十餘年。
雲長老門下三名徒弟。
大弟子名為向南歌,靈秀山莊的大小姐,也是大家公認的下任莊主,劍道天才,年紀輕輕已近化神,佩劍“入世”,二弟子名為解長生,是天都府上的小侯爺,不愛修煉,卻于陣法和符修上頗有天分,佩劍“觀己”,只有這第三位,沒有顯赫身世,也并非絕世天才。
按理來說,只有在折桂會上博得前三的天子驕子才有機會被四大長老收為親傳弟子,從上往下數,江練的名字位列三百名,乙下,堪堪夠到收徒門檻,這種親傳弟子的好事是怎麽着也輪不到他頭上的,然而令所有人大跌眼鏡的是,雲長老偏偏選中了他。
那個傳說中的幸運兒走出丹閣。
江練表面不動聲色,其實心裏松了口氣。
方才的師妹似乎沒有認出他是誰,這也好,畢竟他被雲長老收為徒弟這事,說來實在是不尋常,這份不尋常讓他走到哪都不得不接受異樣的目光,哪怕是他不在意他人的想法,也不免有些渾身不自在。
宗門內的那些議論他不是不知曉,也不是沒想過解釋,但問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哪裏能入得了雲長老的眼。
折桂會考核的不是修為,畢竟在入門前,大家都還是凡夫俗子,主要考的是天賦、心态和臨機應變的能力。
他天賦一般,第三關又用了點小聰明才勉強過關,三者也就個心态能拿個甲,平均一下,總評應該是乙下丙上差不多,江練心裏有數,他站在數百名等待分配的弟子中之間,與身邊人無甚不同,平凡得如同大江大河裏的一滴水,關外荒漠中的一粒沙。
站在所有弟子最前面的三人,是本次折桂會的前三,真正的天之驕子,三人分別被三名長老收為親傳弟子,意料之中的事情,接下來,剩餘的人會按照排名被劃分為外門弟子、內門弟子和核心弟子,至此折桂會就結束了。
反正也沒他事,仗着沒人關注他,他就走了會兒神。
其實能成為個外門弟子也是撈到了,不過是多做些雜役活,也不會比那裏更糟糕,江練低着頭盯着腳尖,散漫地想着,就是不知道山上夥食怎麽樣……
他正想着呢,忽然感覺不對勁。
四周鴉雀無聲。
有不少人在看他。
他對別人的視線相當敏銳,雖然還未擡頭,也能察覺到,那些視線大部分都算不上惡意,多是揣摩和驚訝。
奇怪?是結束了嗎?
江練有些納悶地擡頭,先入目的是幹幹淨淨的缈色衣擺,水蒼玉雕的劍佩懸于身側,再往上……他腦袋猛地轟的一聲——但凡是個修仙界的人,哪怕是再眼瞎也能認得出,對方腰間那把靈光流轉的武器正是名劍“守一”。
秋生劍宗四位長老裏最年輕的那位正站在他眼前,語氣平穩地問道:“可願拜我為師?”
江練驚得幾近瞠目結舌。
是不是認錯人了?!為什麽是我?
可他兩袖空空,身無長物,又有什麽值得圖謀的呢?不待他仔細思慮,發自內心的反應已經脫口而出:“弟子願意!”
對方微微颔首。
總覺得是南柯一夢,折桂會結束他仍然有些恍惚,江練總疑心是自己發呆發入迷了,或許等一會兒就會有人來拍醒他,問他你傻愣着幹嘛呢,但不管他怎麽等,等來的都是雲長老——應該改口叫師尊了。
師尊與掌門簡單說了幾句便帶他回到清靜峰,告訴他,左邊兩間是他師姐和師兄的住所,其餘屋子可憑心意任選。
風卷流雲,半開的窗戶撞合上,吱吖一聲,熟悉的聲響,他回神,心裏才終于有了點實感,點頭應了好,想來雲長老金口玉言,收徒這事算是定下了。
這種堪稱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落在他頭上自然惹人眼紅,雖然礙于雲長老的面子還不至于光明正大地議論,但背後的竊竊私語不少,他也聽聞了些風聲,只裝作不知曉。
猜測主要分兩類。
大部分的人認為他走後門,少部分認為他走狗屎運,雲澹容沒有對外解釋過,他做的決定也不需要對任何人解釋——當然也沒有對他,江練自己也一頭霧水,他既不相信有人能幫自己暗中打點,也不相信自己運氣好——運氣這事他六歲起就不信了。
江練苦思冥想半天,姑且把功勞歸于自己這副稱得上出衆的好皮囊。
他長得是極好的,不像什麽窮苦人家養出來的孩子,面皮白淨,眼尾微彎,恰到好處的小弧度,不語也自帶三分笑意,要不然也沒法子誘得前來選人的姑娘給他一個參加折桂會的機會。
清靜山頂終年霧氣環繞,大師姐和二師兄都外出歷練,此時只有他一人,每日練劍做飯,倒也輕松自在,前不久突破成靈丹,雖然不算給師尊長臉,但至少沒拖後腿。
山的後頭有片梅林,常開不敗,冬日有積雪,春日有落花,裏頭有間雙層樓閣,那是師尊的住所,林子靠外邊的地方是寒潭,因為靈氣充足的緣故,四周花草茂盛,潭裏有绫魚,色澤似錦,被池水一折射顯得流光溢彩,瞧着很是漂亮。
他如今住着的地方叫觀山居,左邊兩間是大師姐和二師兄的屋子,右邊這間靠近峭崖,往窗外望去時可以瞧見隐沒在天際線裏的彩雲霞光,他很喜歡,便住下了。
丹閣在主峰,江練領完了丹藥卻沒直接回去,而是腳步一轉,走向了另一個方向,約莫數十步,眼前豁然開朗。
長老所居四峰各有千秋,和終年寒梅不謝的清靜峰不同,映日峰水波搖曳,大片夏荷應時而開,湖中有小亭,名為“別樣紅”。
亭中坐着一人,是長老薛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