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蒼林一邊是通往秋生劍宗的上山路,另一邊有通往寒山寺的路,除此之外,皆是茫茫樹林。
衙役這麽說,多半是有人懷疑兇手在他們宗門內,擔心他們會包庇。
這恐怕才是不方便讓他們調閱檔案的原因。
可若是于府的那起案件,死者并沒有被剜心,那似乎也沒有線索能表示這事和魔修有關。
那名老婆婆所言,莫非真的只是她的一廂情願嗎?
寒山寺屬于世俗,官府恐怕早已調查過,廟中應該是沒有多出來的人,在那兩名死者遇害的日子裏,多半也沒有人出入,那兇手逃上秋生劍宗的可能性确實無法排除。
江練一邊思考一邊和雲澹容一同往于府走去。
廟堂與江湖各自為營,修仙者向來不插手俗世之事,因此秋生劍宗與于家自然沒什麽來往,江練倒是有所耳聞,就他所見到的來說,于家産業涉及茶葉、米糧等多個方面,交易往來遍及東南西北。
簡而言之,于家是足以富甲一方的大商販,不知道為何選擇定宅在這一處小鎮子上,東面是湖,綠波蕩漾,此時花期已過,只餘荷葉亭亭,門口有兩座大石獅子,氣象威武,三間獸頭大門,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于府”二字,落筆蒼勁有力,一看就是名家手筆。
門口有侍衛站崗。
“敢問于夫人是否在府中?”江練出示了下腰牌,彬彬有禮道,“有事前來拜訪,勞煩通報。”
雖然兩者井水不犯河水,無事不登三寶殿,但此處畢竟靠近秋生劍宗,若是真因要事上門拜訪,三分薄面總是要給的。
侍衛确認了下腰牌,示意他們稍等,随後便從側門進去通報。
此處風景秀美,視野開闊,有清風自水波上徐徐而來,碧青的漣漪如浪般蕩開,應該是極為心曠神怡的環境,只是不知為何,這裏的氣息并不如想象中那樣讓人舒心,反而有種說不上來的奇怪,但也不是魔氣,江練細細思考了會兒,意識到這似乎是妖氣,他有些不确定,便征求般地看向身側的人,雲澹容微微點了頭,證實了他的猜測。
幾百年前,還有小部分的魔會通過九霄道來到人世間,只是人間沒有魔氣供它們生存,因此它們待不了多久就必須回到魔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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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徹底切斷了和魔界的聯系後,便只剩下人與妖兩族,妖族并沒有固定的地盤,常居于深山老林之中,或是隐于人跡罕至之處,也有一小部分會化為人形,悄悄混入鎮子,過着與人類別無二致的生活,因此很少被人注意到。
若是有妖混進了于府,也算不上是很奇怪,只是那妖是好是壞尚且不得而知,況且,放着安穩自由的日子不過,為奴為婢又是為何?究竟有什麽圖謀?
這會兒,剛剛前去通報的侍衛從內打開大門,恭恭敬敬地請他們入內。
門在身後重新關上,進去後是垂花門,垂頭是蓮花瓣樣式的,身着碧色長裙的侍女恭候着,相貌清秀,舉止端莊,不卑不亢地對他們福身行禮,“二位仙人請随我來。”
“麻煩了,”江練客氣道。
侍女帶着他們走過兩邊的抄手游廊,光線亮堂,院中是幾條琉璃石鋪就的游園小徑,在陽光照射下泛着透徹的色彩,四周茂林修竹,假山流水。
江練忽然注意到什麽,咦了一聲,“那是什麽?怎麽搭在樹上?”
侍女聞言看過去,笑道,“主人家養過一只小狐貍,不知為何,喜歡待在樹上,夫人便替它搭了個窩。”
狐貍多成妖,那妖氣不知是不是來源于此。
“已經不在府中了嗎?”
“早離開啦,不過偶爾會帶些花花草草或者果子之類的東西回來看望我們。”
三人繞過轉角,路過一間耳房,雕着菩提葉的黃花木門開了一條縫,大概是在通風,裏頭光線有點暗,江練稍稍往裏瞄了眼,從裏面盤腿而坐的金色塑像來看,似乎是佛堂的樣子。
雲澹容道:“夫人信佛嗎?”
“是信的,”侍女盈盈笑道,“夫人往常兩三日便會去佛堂跪拜,近日來更是勤快,日日都去。”
“那想必夫人一定是寒山寺的香客吧?”江練接道。
“正是,”侍女欣然點頭,“夫人心誠,每周都會前去寒山寺上香。”
轉過紫檀架子大理石的插屏,就是正房大院,皆是雕梁畫棟,話語間,幾人已經來到正房前門前,侍女輕輕叩了下門,随即福了福身便退下了,一位梳着婦人發式的女子上前,冠上的珍珠粒粒寶孕光含,瑪瑙金梅簪從烏黑雲鬓裏斜斜露出一截,唇不點而紅。
她微微一笑,“不知貴客前來,有失遠迎,妾身已經吩咐備下粗茶,還請仙人賞臉。”
“夫人言重了,”雲澹容道,“是我們冒昧來訪,多有打擾。”
三人各在椅子上坐下。
幾乎一落座,便有侍女上前,奉上淨手的溫水,又一人奉上一杯茶和适量點心。
江練生平從來沒有受過別人這樣服侍,總覺得手都不是手了,他是那種但凡別人向他鞠個躬,都想下意識還回去的人,為了不給師門丢臉,硬生生忍着,再用餘光悄悄注意師尊——雲澹容已經淨好了手,又取用手帕仔細擦幹,随後中指托住青釉杯底端起,動作井井有條,一舉一動都講究又好看。
他便有模有樣地學着對方的樣子淨了手,随後端起茶杯喝了口,那碧綠的茶葉被熱氣一暈染,清香撲鼻,飲下去,只覺神清氣爽,哪怕是他這樣不懂茶的人,也知道說這是粗茶實在是過于客氣了。
“不知二位仙人有何事要找妾身?”
江練端着杯子,聽見雲澹容問道:“聽聞今年三月,府上有一名侍女被殺,可有此事?”
本朝已經沒有士農工商、商排末的風氣了,于夫人身份尊貴,師尊不開口,他不好開口,于是便趁此機會不動聲色地打量起來,雍容典雅的女子嘴角挂着娴淑的微笑,但他分明看見,在他師尊話音落地時,那染着蔻丹的指甲驀地抓緊了帕子。
雲澹容見她不說話。
“于夫人?”
“确有此事,”她輕輕點了點頭,面色似是有些不解,“可為何突然提起這事,莫非是有兇手的下落了?”
雲澹容斟酌着話語,“近日來,鎮上又發生了兩起殺人案,不知夫人是否有所聽聞?”
“當真有此事?”于夫人面露驚訝,随即面色凝重道,“不瞞二位,妾身已經有段時間不曾出過門了,聽下人議論過,只知鎮上出了些事,但具體發生了什麽還真的不太清楚,您突然提起之前那件事……莫非是這兩者間有什麽關聯?”
客棧裏那位老婆婆的事情沒必要詳細述說,雲澹容略微思考,只簡單說了句,“有人懷疑兇手是同一人,您可否仔細說說您發現那名侍女的經過?”
“原來如此……自然,”于夫人颔首,又微微蹙眉,“只是這事情已經過去半年多,妾身也不敢保證記憶毫無差錯。”
“無妨,您說便是。”
“好,”于夫人微微點了下頭,思考片刻,開口道, “妾身是在鎮子外的蒼林裏發現粉桃的。”
“那是什麽時候?”
“天還沒完全亮,應該是卯時。”
“您一個人去的嗎?”江練詢問。
“是的。”
“夫人那麽早出門是為何事?”
“若說是什麽事……”她露出回憶的神色,“那日我歇得早,卻怎麽也睡不着,總覺得心神不寧,便幹脆早些動身,想去寒山寺燒香求個心安,因為時辰太早,妾身無意勞煩他人,加之那條路怎麽走早已爛熟于心,不覺會出什麽差錯,便決定一人前去。”
寒山寺香火鼎盛,信徒衆多,慕名前來的香客數不勝數,若于夫人是虔誠的佛教信徒,選擇在此定居也就不足為奇了。
“不料在穿過蒼林的路上,竟然瞧見了……”她神色一懼,“瞧見了……粉桃的屍體,震驚之下,妾身連忙打道回府去報官,寒山寺自然也沒有去成。”
江練對剜心一事耿耿于懷,當即接口問道:“夫人瞧見粉桃時,那屍體什麽樣?”
那場景大概是有些可怕,于夫人抓着帕子定了定心神,這才鎮定道,“胸口流了好多血,似乎是一劍穿心。”
“您看見時,那心髒可還在?”
“應該是在的,妾身也沒敢細瞧,”于夫人為難,“也是後來聽官府的人所言。”
“聽聞是您替粉桃收的屍?”
“是,”于夫人悲傷地垂下眼,真心實意道,“粉桃本就是府中的婢女,也到了該出府的年紀了,沒想到突然出這種意外,我做這事也是應該的,自那以後,我幾乎日日都會去佛堂跪拜半個時辰,也是為了求個心安。”
“夫人心善大度。”
江練說完,一時無話。
方才的侍女待他們淨完手就捧着水盆下去了,此時這裏只有他們三人。
他慢慢整理着思緒,恰好一時之間沒人再開口,正廳裏也就安靜下去,于夫人大概是方才說得太多,有些口渴,便端起茶杯小口抿着,她喝茶的動作一看就是出自世家,中指托着杯底,小指和無名指扣向手心,動作舒緩優雅,膚如凝脂,指若蔥根。
那确實是一雙漂亮的手,江練注意到她手腕上挂着串小葉紫檀的佛珠,盤得細膩光潔,但他總感覺有哪裏不對勁。
“夫人可會武?”雲澹容忽然問道。
于夫人怔了怔。
“妾身不曾習武,”她露出疑惑的神色,“仙人何故此問?”
從蒼林內抄近道上寒山寺只要半個時辰,但道路坎坷,自從……
靈光一現,江練脫口而出,“妖獸!”
于夫人渾身一顫,但還是鎮定地露出笑容,“仙人何意?”
他定了定心神,斟酌了下話語,試探性道, “那條小道從去年發生妖獸傷人事件後就很少有人走了,夫人沒有自保之力,也不帶侍從……”
她動作一頓,面色不改,“妾身當時也沒想起那件事,只是習慣性走那條路而已。”
江練還是覺得不對勁,他繼續道,“可您方才說,你對那條路早已爛熟于心,妖獸傷人是去年年末的事情,從今年一月到三月,夫人不可能沒有去過寒山寺吧?怎麽會還留着去年的習慣?”
“……”于夫人默然,手指無意識轉動着那串佛珠,她心亂如麻,正想着如何回答,沒想到問這話的人定定看了她會兒,似乎也不急于一時尋求答案,反而話鋒一轉。
“聽聞夫人信佛,不知夫人是否可曾聽聞過一則故事。”
于夫人微微一怔,略有疑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臉色稍稍緩和了些,順着問了下去,“是何故事?”
江練就等着她這一問。
他微微一笑,放慢語調,将早已準備好的故事娓娓道來:“某日,東方既白,方丈瞧見有一人在佛前稽颡膜拜,那人一拜便是一個多時辰,随後默默地幫忙打掃做飯,吃一頓齋飯,再拜,暮辭,衆人稀奇,但只當他是有所求。”
一時之間,堂內只有他緩慢敘述的聲音。
“可第二日,方丈又見到了這個人,不僅如此,第三日、第四日也是如此,就這樣循環往複,春夏秋冬,無一例外。”
這事本身已經足夠稀奇了,因為哪怕是再虔誠的信徒,也甚少有日日都去廟中跪拜的。
江練說到這裏,停頓了下,“夫人猜這是為何?”
“這,”于夫人遲疑了下,“大概是誠心吧?”
無論任誰來說,大概都是這個回答,可這故事和他們剛剛讨論的問題又有什麽關系?
于夫人仍然不知他想說什麽,但雲澹容已經明白了。
這個故事裏他也知曉,那位方丈……
江練不答,繼續徐徐道:“久而久之,衆人習慣了他的存在,紛紛交口稱贊,皆言此人有佛緣,方丈不言,直到某一日,官兵忽然帶人把寺廟圍起來了,說是要緝拿犯人,衆僧侶疑惑不解,惶惶不安,唯獨方丈從容不迫地喚來小沙彌,讓他去佛堂将那位香客請來。”
于夫人面露訝色。
江練仍然在講述着。
“話音未落,一人恰好步入室內,正是那名香客,衆人驚訝之時,方丈長嘆一口氣,合手道了聲阿彌陀佛,那人苦笑道,原來您早已知道。”
“方丈道,施主第一日來時,老朽欣慰,第二日,有所思,第三日,便明白了——”
江練停頓了下,平靜地望向臉上漸漸失去血色的女人。
“于心不安的人才會如此渴求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