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人皆如此,越缺少什麽越想要什麽。
江練道:“那名方丈,便是滿覺寺已經圓寂了的定慧大師,既然您是虔誠的佛教徒,想必有所耳聞。”
看着面色愈發蒼白的于夫人,他輕聲問道,“夫人,您如此渴求安心,是因為總是于心不安嗎?”
這話已經算得上是冒犯,随着話音落地,她手一顫,卸了力氣,整個人向後癱軟在椅背裏,但仍然沉默不語。
果然如此,江練心想,于夫人必然隐瞞了什麽,可那究竟是什麽呢?粉桃莫非是她殺的?
可粉桃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婢女,她是這家的女主人,身份尊貴,殺一個仆人對她又有什麽好處?
又或許,她有心替殺死粉桃的兇手掩飾。
但那都是猜測,沒什麽依據,忽然間,府外的那一幕突然竄進腦海——妖氣。
于府裏确确實實有妖氣,這點師尊也同意了。
之前他還在奇怪,那妖放着自由之身不要,寧願為奴也要入于府,圖個什麽?
現在想來,那妖和這起案件是否有什麽關系呢?
作為這府上的女主人,眼前的婦人又是否知曉些內幕?
那妖,是否與她的隐瞞有關?
江練思及至此,有心想詐一下對方,便換上似笑非笑的面容,不緊不慢道,“貴府上有妖氣,于夫人可知曉?”
于夫人慢慢擡起頭,嘴唇抖動了下,沒有發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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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雙眼通紅,面露懇求,秋水似的明眸裏盛着晶瑩的淚水,我見猶憐。
可這世界上,到處都是可憐的人。
正值青春年華卻被人殺死的粉桃不可憐嗎?行走間顫顫巍巍但仍然渴望為孫女報仇的老婆婆不可憐嗎?
江練用蓋子在茶杯邊緣輕輕敲了下,“于大人可知曉?”
于夫人的睫毛顫了顫,終于很輕很輕地搖了搖頭。
往前種種,似乎都沒有這句話對她來得重要。
雲澹容微微動容,某個瞬間,他忽然就明白了,那妖為何心甘情願入府,癡男癡女,世間種種,逃不過情這一字。
可于夫人原姓沈,原名沈夢,乃是琴川沈家的大小姐,萬萬不可能是妖。
他目光一凝,斬釘截鐵道:“你不是于夫人。”
随着話音落地,室內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拔刃張弩。
江練的手也已經不動聲色地擺到了劍柄上,面上還是挂着輕松的笑意,“您是妖吧。”
沉默,有那麽漫長的幾分鐘,最終,她扯動嘴角,凄慘地笑了下,疲憊地向後靠去,像是放棄了掙紮,“瞞不過兩位仙人,妾身确實是妖。”
可蒼林裏死去的是粉桃。
雲澹容皺眉,“既然如此,于夫人在哪裏?”
她沉默不語,半晌,疲倦地閉了閉眼,仿佛嘆息般,輕聲細語道,“三月裏死去的,就是于姐姐。”
兩人皆驚愕。
“不可能!”江練迅速反應過來,有些想不通,他擰着眉,“那粉桃呢?你殺了她?”
她慘然一笑,眉宇間流露出苦澀的意味,“妾身若說,我從來沒有殺過人,兩位仙人可信?”
江練短暫地遲疑了一下,沒有回答,“既然如此,那粉桃又去哪裏了呢?莫非她才是兇手?”
她下意識擡手摸了摸臉,搖搖頭,“不是的,入府的那個粉桃,是我。”
又是平地一驚雷。
本以為死去的是粉桃,可實際上卻是于夫人,本以為入府的粉桃也不是真的粉桃。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她看出了他們所想,幽幽嘆了口氣,“這事還得從……十二年前說起。”
話一出口,她恍惚了一下。
心想,原來彈指一揮間,居然已經十二年過去了。
她慢慢道。
“人與妖之間有天塹,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我那時不懂事,還沒化形成功卻對人間産生了好奇,耳朵都沒藏好就試圖悄悄混入人群,”她自嘲地笑了下,“結果自然是被發現了,那段日子,我東躲西藏,猶如耗子過街,人人喊打,那時候,是于大人救了我。”
主座上的女子神色悠悠,似乎陷入了回憶。
那時候她還不是于夫人,她有個自己的名字,叫做阿佩。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遇上于晏的那天,她記得很清楚,自己已經好幾日不曾進食,自然化不了形,又不敢露面,鎮上的居民都曉得最近有只狐妖出沒,她也想過回歸山林,可此時已經奄奄一息,打獵不成,反被更大的妖吃掉也是有可能的。
她餓得渾身沒力氣,躲在無人注意的犄裏旯旮裏,一陣風吹來,肉包子飄來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氣,思緒空白了幾分鐘,回過神來時,嘴裏叼着什麽軟綿綿香噴噴的東西,口水一路滴滴答答地掉下來,滿腦子只剩下一個念頭:跑——拼盡全力地跑——
人群裏紛紛響起驚呼和叫罵聲,她一個勁地竄着,一門心思地跑着,也不知道自己最終跑到了哪裏,好像是不小心撞到了樹上,她本來就沒力氣,這一撞,把她積攢下來的一口氣也撞散了,只覺頭暈眼花,眼冒金星,哇嗚一聲,包子啪嗒掉在地上。
樹葉沙沙作響了會兒,悄無聲息地飄了幾片下來,正正好好地把她遮掩了起來。
她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那葉子雖然嚴實,但若是有心人,定然會注意到,幸運的是似乎一直沒人發現她,直到……直到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伸來一雙手,輕柔地将她抱起,她一驚,又開始掙紮,但實在是沒力氣,奮力掙脫也無濟于事,絕望之時,眼前一暗,但不痛,相反,很軟很溫暖,她呆呆地想了會兒,才意識到自己被對方揣在了毛茸茸的鬥篷裏。
鬥篷外傳來了年輕男子的聲音。
似乎是有人詢問。
男子溫聲道,無妨,且去備些溫水來。
緊接着,抱住她的手安撫般地輕輕拍了兩下。
她多髒呀,阿佩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又開心又有些難過。
初入人世、懵懂無知的小妖被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俊俏公子所救,自然芳心暗許。
浪漫得像是話本裏的故事一樣。
只是話本與現實,到底是有差別的。
她苦笑了聲。
十二年前,雲澹容掐指算了下,應該是于晏與沈夢新婚沒多久的時候。
“你們定要以為我記恨沈姐姐,想要取而代之,”她輕輕撫過帕子,擡起頭,目光堅決道,“我絕對沒有此心的,說不羨慕是假的,但沈姐姐待我極好,帶我回去的是于大人,但給我喂食、照顧我的大多是沈姐姐。”
“有一回,我貪玩爬上樹,那時候我傷還沒完全好,沈姐姐勸我下去,我有些不情願,便裝作失足,故意縱身一躍,她急匆匆地伸手來抱我,只是一時趕不及,再加上我的重量,整個人往前一撲,我吓了一跳,睜開一看,自己被她好好地護在懷裏,摔着的反而是于姐姐。”
她呆住了,愧疚得要死,第二日悄悄叼來一枝梅花,沈夢那時候正靠在窗邊的美人榻上養傷,忽然瞧見窗外冒出個毛絨絨的腦袋,嘴裏還有枝紅色的臘梅,愣了愣,失笑,接過花,又伸手憐愛地揉了揉她,說沒關系,謝謝你。
“因此,盡管于大人救了我,我心下感恩,也心知人妖殊途,為世人所不容,沈姐姐又與于大人琴瑟和鳴,便只想遠遠看着,在傷好以後就偷偷離開了于府,只偶爾回來一趟,銜些小玩意兒當做報答。”
她字字誠懇,目光決然,看上去不像是謊言。
她神色一轉,繼續道: “後來偶然間,我認識了粉桃,她與一戶農家的兒子是青梅竹馬,可對方家窮,出不起她那好賭成性的爹要的聘禮,婚事就這麽一直拖着,恰逢于府收婢,他爹就将她賣入于府換錢。”
竟是如此!那老婆婆可知道粉桃是被她爹賣入于府的嗎?
“她自然不願意,我們便約定,我替她入府,她與竹馬私奔,那筆銀子就算是盡了孝,從此以後,她與她爹再無瓜葛。”
這段漫長的故事終于告了一段落,她呼出一口氣,慢慢道,“就這樣,我以粉桃的身份入了府。”
她歇了口氣,喝了口茶水,神色凝重起來。
“入府後,我發覺沈姐姐似乎是在追查什麽,有幾次晚上會悄悄出去,但約莫一個時辰內都會回來,”說到這裏,她咬住下唇,面上流露出後悔的神色,“那天……事情發生的那天晚上,她照例出了門,直到醜時已過,她仍沒有回來,我才發覺不對,四處尋找,最終在鎮外的蒼林裏發現了……沈姐姐的屍體。”
江練問道:“你可有看見兇手?”
“我不敢确定,”她面露猶豫,“我下意識望過去,那林子裏似乎确實有個人的背影,腰間有一把劍,手裏拿着什麽,血淋淋的。”
說到這裏,她阖了下眸,像是看見了什麽不忍直視的事情。
江練明白了。
他沉聲道:“是心髒。”
“對……”她緊緊咬着貝齒,“我後來才意識到……那是沈姐姐的心髒。”
“我吓呆了,在原地半天沒動,那人應該是沒發現我,腳尖在樹葉間點了幾下,眨眼間就消失了,剩下沈姐姐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能借力于樹葉,那人修為應該相當不錯。
江練問:“于是你就去報官了?”
“不,”雲澹容忽然開了口,他輕聲道,“狐妖不會變形。”
阿佩和于夫人長相不同,于大人不可能認不出,除非……這張臉仍然是于夫人沈夢的。
她慘然道:“是。”
“我……我大腦一片空白,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她頓了頓,聲音小下去,仿佛是難以啓齒,“……我已經剝下了她的臉皮。”
回過神來時,滿手都是血。
“我可能是有私心,也怕他難過吧。”
她有些茫然地低下頭。
“我有時候也會想,到底值不值,”她凝視着茶杯裏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似哭又似笑地扯了扯嘴角,“侍女粉桃、于夫人沈夢,可阿佩是誰?”
“無人識得狐妖阿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