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那孩子把糖葫蘆從雪裏挖出來,小心翼翼地舔了口,那點甜味還沒傳到凍僵的味覺上,手就忽然被握住了,他以為是村子裏的孩子又來找麻煩,心裏一咯噔,立馬警惕地看過去,一下子就呆住了。
今日是下了雪,那人分明只穿了件薄薄的月白衣衫,手心卻暖烘烘的,面色淡淡,黑眸如漆,就這麽垂着眼睑看他,整個人都和身後的貧村格格不入——他從來沒見過那麽好看的人。
那人問道:“我給你買串新的,好不好?”
孩子下意識問道:“你是誰?”
“雲,我姓雲,”雲澹容道。
他蹲下來仔細看了看,确實從那眉眼裏看出幾分江練的影子來,見小孩不說話,便又耐着性子問了一次,“我給你買串新的,好不好?”
小孩回神,舔了舔起皮的嘴唇,明顯有點心動,但還是很堅決地搖搖頭,“不用了,謝謝你,我不認得你,不好拿你東西。”
“我們不是陌生人,”他溫聲道,“我認得你,你叫江練對不對?”
到底還是小孩子,聽見對方喊出自己名字就動搖了。
片刻後,兩人來到了鎮子上。
前頭一攤子上賣的正是糖葫蘆。
他記着先前那事,沒拿銀子,給的是銅錢。
那孩子接過錢,跑了兩步,餘光瞄了眼,忽然停下腳步,又低頭看了看手裏的銅幣,雲澹容心想難道自己又給錯了?就看見對方調轉方向跑回來,滿臉寫着嚴肅。
小江練:“你這銅幣,上頭寫的字怎麽有點兒奇怪?”
雲澹容聞言愣了下,接過去看了看,那錢上面寫的是嘉德二字,怎麽看都很正常,他蹙着眉想了半天,終于想起來一件事——嘉德年間,錢幣改過一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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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上一時之間浮現出無措來。
小江練憂心忡忡:“你不會是被人騙了吧?”
他越想越覺得是這樣的,面前這人滿身寫着矜貴二字,怕不是哪家公子哥意外流落荒村山野,拿值錢物件和人換了□□。
銀子底下也是有嘉德二字的,雲澹容想了想,取了另外一樣東西。
“那這個呢?”
那孩子下意識看過去,只瞧見點隐約的金色,一驚,想也沒想伸手一遮,那手很小很冷,雲澹容從善如流地握緊手。
小江練緊張地四處看了看,見沒人注意才松了口氣,這下他是真的确定眼前這位雲公子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少爺了,語氣裏也忍不住帶上了一點責怪,“這種東西怎麽可以随便拿出來,萬一有人盯上你就完了!”
若真有人盯上他,比較慘的應該是那些人,雲澹容沒提這事,只面色坦然道了歉,“對不起,是我沒注意。”
他道歉道得太爽快,認錯态度良好,那孩子面色緩了些,幫他把金葉子塞了回去,凝重地打了個緊緊的死結,完了又順手打了個結。
小江練忽然啊了一聲,看了看天色,“我得回去了!晚上的飯菜還沒做。”
他說着又看了看雲澹容,有些猶豫,“你……你有東西吃嗎?”
雲澹容道:“大概是沒有,但……”
他本想說但自己也不需要進食,那孩子已經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毫不猶豫地接道:“那你就在剛才我們碰面的地方等我,我做完了給你盛點飯菜出來。”
雲澹容怔了下,孩子不知道以為成什麽了,撓了撓頭,“抱歉,我不能帶你去我家吃飯。”
倒不是這個原因,他反應過來,還是好奇地問了句:“為什麽?”
小江練一針見血道:“那是肉包子打狗。”
雲澹容又愣了下,失笑,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笑自己是肉包子還是這個生動又通俗的比喻,于是點頭應了好。
見他點頭,小孩留下句等會兒見就一溜煙地跑回去,沒一會兒就人影都不見了,剩下他一個人慢慢往回走,雲澹容走着走着忽然想起那個錢袋,拿出來一看,驀地笑出聲——那果然還是個蝴蝶結。
天色漸漸暗下來,他打發時間,就借着餘晖用劍在雪地上作畫,寥寥幾筆,初見雛形,不遠處,有個小小的身影一路跑過來,背後還背着把砍刀。
“給!趁熱吃吧!”小孩把碗筷遞給他,又瞧見了地上的畫,“咦?你這畫的是什麽?”
那飯菜溫熱着,雲澹容接過,語氣溫和道,“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
孩子小時候營養不良,和長大以後的模樣有很大不同,所以雲澹容第一時間沒能認出他來,果不其然,小江練也完全沒往那方面想,安慰道,“別難過,等你回去以後就可以見到他了!”
回去?雲澹容愣了下,小孩應該是不知道這是幻境的,他把前後內容聯系一下,明白小江練的想法了,對方說完就準備跑走,看方向是往山上去的。
“等一下,”這時間有點趕,雲澹容算了下,問了句,“你吃過了嗎?”
小江練停下來,老老實實搖了搖頭,“沒,等他們吃完我再吃。”
他說着,多看了一眼地上的畫就又要跑走,胳膊被拉住,雲澹容不容置疑地把碗筷塞他手裏,“你先吃。”
“不了,”孩子搖頭拒絕,“這點你都不一定能吃飽,況且我趕着去山上砍柴火,如果吃完再去就來不及了。”
雲澹容頭疼,他該怎麽解釋自己确實不需要吃東西,踟蹰片刻,試探性道:“其實我是仙人……”
小江練點點頭,很順利地接受了這句話。
雲澹容繼續道:“所以我不需要進食。”
小江練憂心忡忡:“這種症狀多久了?”
雲澹容:“……”
為什麽寧願相信他是仙人也不願意相信他不需要進食?
小孩子的思維實在是跳躍得很,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拿最老套的那種說法來威脅,“你不吃我也不吃。”
小江練大驚:“你多大了?!怎麽還耍這種脾氣?!”
雲澹容:“……”
可見孩子是真的難哄。
好說歹說好勸歹勸,算上軟磨硬泡和無理取鬧,總算是讓對方吃了半碗飯,幸好這段記憶江練不會記得,要不然他真的是好找個地方把自己埋起來了。
小江練吃完又要跑,又被抓回去。
眼看天色快暗到不見五指了。
他快崩潰了:“哥!再不去就真的來不及了!”
雲澹容幹脆利落地把剩下的飯菜吃完了,把空碗給他:“我來。”
他也沒拿砍刀,就往山上走去。
“啊?”小江練愣愣地看他那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樣子,終于反應過來,連忙大步追上去,可小孩和大人的體力确實不能一概而論,等他趕到,對方已經停下來了,目光滿山逡巡,像是在考慮砍哪棵。
他顧不上喘幾口氣,出聲阻止道:“別啊,萬一閃了腰怎麽……”
話音未落,霜光一閃,那樹悄無聲息地滑落,轟然倒塌。
“……辦。”
小江練堅持把話說完,茫然地看了看樹,又看了看他。
守一驕傲地鳴了聲,在砍柴這一事上也要證明自己是最優秀的。
小江練:“……我以為你那把劍是裝飾。”
雲澹容從容地把劍交到他手裏:“是真的,要試試嗎?”
是春,金陵城。
知道那孩子是有意不想回去讀書,江練便不緊不慢地在城裏轉悠起來,金陵與一百多年後的樣子确實有很大區別,風月樓倒是在,不過他是不打算再進去逛一圈。
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就溜達到當時雲澹容指給他看的梧桐樹那邊,那樹确實大,高百尺有餘,也不知道那孩子是怎麽上去的,他看了看,一時之間反而有點摸不準,不會不在這裏吧?
不管了,先上去看看吧。
他正要躍上去,上頭忽然傳來沙沙的動靜,擡頭一看,恰好有個七八歲大的孩子直直掉下來,想也沒想擡手去接,沖擊力不小,他用靈力包了一層,緩沖了下,但還是踉跄了下,重重摔在地上。
這一下摔得嚴嚴實實,他還沒說什麽,雲澹容已經吓壞了,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沒站穩,又要摔在地上,還好那雙放在腰間的手及時扶了一把,只聽見抱住他的那人慢悠悠道:“又腳滑了?我看你這鞋不太好。”
雲澹容:“……”
這聲音聽上去應該是沒什麽事,他在心中默念三遍這是救命恩人不能打不能打不能打,又是深吸一口氣,終于冷靜下來,擡頭一看,突然啊了一聲,江練以為他是哪裏摔疼了,正要擡頭,就聽見對方語氣裏帶了些無措,“對不起,你的發帶……”
江練愣了下,擡手摸了摸,摸到松開來的結,大概是剛剛的動作太大,不小心扯到了,既然已經散了,他幹脆拉下來,把發帶遞到對方手裏,“那你給我重新紮一個呗。”
“啊?”雲澹容睜大眼睛,顯然是沒想到他這麽輕易就解下來了,看着那根發帶,“但是……這不是你重要之人給你系的嗎?”
江練實在是不知道怎麽解釋你們倆其實是同一個人,想了想,故作高深道:“往者不可谏,來者猶可追。”
這話對個孩子來說太難理解了,孩子看着他,也不知道懂沒懂,但還是乖乖接過發帶,笨拙地給他系了個像模像樣的蝴蝶結。
忽然瞧見一位穿着長衫的男子張望着走過來,雲澹容下一秒就猛地跳起來,喊了聲夫子,又轉頭對他飛快道,“我家是左邊第二條巷子裏唯一的那戶人家,很好認的!如果你想看書,就來找我!”
江練還沒來得及回應,眼前的場景忽然一散,還沒凝聚起來,只聽見屋裏頭傳來一聲狠厲的女聲。
“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