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江練一愣,迅速彎下腰,悄無聲息地貼在窗口,偷偷往裏瞄了眼。
書房裏,淺色身影一言不發地低垂着頭,腰背挺拔,直直跪在地上,一女子柳眉倒豎,顯然正怒火中燒,身旁的男子勸道:“欲青,別動怒,別氣壞了身子,況且澹容他也知錯了,是不是?”
他說着連忙給雲澹容使眼色,後者還是不說話,只不情不願地點了頭。
裴欲青本來冷靜下來了點,一看他這樣子又來氣:“雲家世代書香,就沒出過你這麽不學無術的孩子!逃學不說,人家老夫子好心來找你,你把人家砸到送去醫館,你說吧!怎麽辦!”
江練一怔。
原來他娘親這麽動怒的原因是那件事。
可他分明救下了雲澹容,應該沒有這一出才對,
雲澹容擡起頭,目光清明。
他正色道:“夫子因我受傷,我自然應當前去負荊請罪。”
聽他這麽說,裴欲青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些。
男子也松了口氣,笑意還沒露出來些,又聽雲澹容說:“但這學我是必然不會再上了,那些四書五經有什麽好學的,學了也救不了世,連救己都做不到。”
這話又得吵起來,男子頭疼,眼看着女子的臉色又沉了下去,他張了張嘴,裴欲青知道他要說什麽,搶先一步阻止他,“鈞衡,你先別說話,我有數。”
她下了決心的事情誰也阻止不了,雲鈞衡嘆了口氣,轉身去倒茶,準備一會兒接着勸,裴欲青冷着臉,仔細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人,不怒反笑:“不想學四書五經,那你想學什麽?”
雲澹容毫不猶豫:“我想學武。”
他回答得幹脆,仿佛就等着她這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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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欲青沒想到他還真說得出,停頓了下,一時啞然,但總覺得不靠譜,話到嘴邊,又怕萬一是真的,打擊孩子積極性,斟酌片刻,放緩了語氣:“怎麽如此突然?”
那孩子板着臉,語氣平平:“如果我會武,當時就不會腳滑,也不會連累夫子。”
裴欲青:“……”
裴欲青怒道:“你這什麽狗……邏輯!”
那哪裏是不會武的問題,分明是不該爬樹的問題!
她到底還是記着不能在孩子面前罵髒話,只匪夷所思地打量他,忍不住問道:“是摔得還不夠狠?你還想爬樹不成?”
雲澹容背着手,一本正經道:“娘親此言差矣,怎能因為怕疼就不去爬樹?哪有因為道路艱難就換路走的道理?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他還款款而談上了。
裴欲青:“……”
裴欲青快氣笑了:“歪理!你怎麽不記着君子不立危牆這句話!”
“回娘親,”雲澹容振振有詞,“夫子還沒有教到這句。”
裴欲青:“……”
窗外的江練捂着嘴忍笑忍得很辛苦。
裴欲青揉了揉太陽穴,想狠狠心板着臉,還是沒忍住,雲鈞衡也笑了,慢慢走回來把茶水遞給她,勸道:“我瞧澹容他聰明得很,兒孫自有兒孫福,既然他想學,不如讓他試試。”
她不置可否,手指摩挲着杯身,一言不發,眼裏的情緒浮浮沉沉,跪着的人腰背挺得筆直,坦然地和她對視,裴欲青看了他會兒,終于松了口,點了點頭,“好,你要學,我替你找老師,武學一道,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你如果堅持不住,學不出個成績來,就繼續回去給我讀書。”
那雙眼睛一下子亮起來:“一言既出?”
裴欲青一錘定音:“驷馬難追。”
門開了又關,領了半月禁閉的雲澹容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江練原本想偷偷溜走去找他,不料蹲太久腿麻了,起來時候身子一歪,胳膊撐了下地,幸好沒撞出聲音,他被驚出一身虛汗,停了幾秒鐘,又聽見書房裏傳來對話。
“我看他這回是認真的,”雲鈞衡溫和道,“你也別太操心了。”
“我知道,”裴欲青嘆了口氣,這會兒,她聲音也柔了下來,帶着絲不明顯的愁意,“他試試倒是無妨,就怕真有天賦,雲家的擔子遲早要落到他身上,世代從文的家裏頭突然出了個武将,這該怎麽辦才好?”
雲鈞衡思忖片刻,搖搖頭:“無妨,我們多替他做些打算便是了。”
說起這個,裴欲青更加發愁,“陛下誇贊太子有太祖之風,是明褒暗貶,怕是心中早已對太子有所不滿,你作為太傅,更得小心行事才是,千萬不可貿然出風頭。”
“我知曉的,”雲鈞衡低低道,“夫人莫要發愁……”
後面的話江練就沒有聽下去了。
他悄悄地往方才雲澹容離開的方向而去,這宅子和百年之後相比變化不大,桂花樹此時郁郁青青,院內有一間小亭子,不過圍着的并不是他當初與沈钰對酒時看見的竹林,而是一片小湖。
那湖西側有屋子,有個孩子就靠在窗邊,手邊放着一碟雲片糕。
雲澹容正在翻着話本,忽然聽見窗戶被不輕不重地叩了兩下,擡頭一看,昨日見過的人正偏頭看他,帶着小彎鈎的眼裏含着笑,發間那個歪歪扭扭的結正是他的手筆。
他輕輕咦了一聲,目露驚訝,撐着桌子直起身,“你是怎麽進來的?”
看樣子還記得他。
“就那麽進來的啊,”江練不明所以,“很難嗎?”
其實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進來的。
雲澹容又打量了一下他,“看樣子你說你的功夫勉勉強強果然只是謙虛,畢竟我家的侍衛還是很厲害的。”
原來如此,那自己還真算得上是走了捷徑,江練摸了摸鼻子,有點心虛地接受了這番誇獎,試探性問道:“你還記得我們上次見面發生了什麽嗎?”
“記得啊,”雲澹容不知道他怎麽突然問這個,但還是回答了,“我們玩捉迷藏嘛,你找到我了,我正要下去,腳一滑,摔在正好趕來的夫子身上。”
看來這幻境裏的記憶還會自動修正。
說到這個,雲澹容想起了什麽,睜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說起來你到底是怎麽找到我的?我在那裏藏了大半年了都沒被人發現過。”
那地方人來人往也沒人會擡頭多看一眼,對方當時不偏不倚停在樹下,分明是知曉他就在那裏。
“嗯……這個嘛……我了解你啊,而且城裏都轉過了,也沒別的地方了,我猜就在那兒吧,沒想到真的猜對了,”江練一開始還有點打擱愣,說到後面逐漸流暢,他頂着對方将信将疑的目光,若無其事地探身去看,像是很感興趣一樣,“你在看什麽書?”
這是轉移話題了,雲澹容不太在意,把書合上給他看封面,“話本而已,看來看去都是這些,我是已經膩……”
他突然想起什麽,驀地收聲,轉過頭,對着書架努努嘴,“反正書都在那裏,你想看什麽書,自己去取就是,若是有想看的書,大可以和我說,我讓人去買。”
說着,雲澹容探身,飛快地左右張望了下,縮回去的同時把窗戶開得更大了些,見他不動,又拉了他一把。
“進來呀,我房裏不少書,快點,別讓別人看見了。”
江練手一撐,幹脆利落地翻進來,順便把窗也關上了。
他動作輕描淡寫,雖然技術含量不高,但足夠帥氣逼人,雲澹容哇哦了一聲,興致勃勃道,“我娘親答應讓我學武了,要不然你來教我吧。”
江練:“……”
那可不行,他頭疼地想,這什麽亂七八糟的輩分。
“我自己都還沒出師呢,”他拒絕,“你娘親給你找的師父肯定是很厲害的,你好好學就是。”
雲澹容撇了下嘴,“不教就不教嘛。”
他話是這麽說,但表情明顯有點恹恹,江練想了想,又道,“也不是完全不能教,若是你有不懂的,想學的,大可以來找我,但我不當你的師父。”
“好!”小孩表情一掃方才的陰霾,“一言為定!”
江練笑着接道:“驷馬難追!”
宣德七年,雲家公子棄筆從戎。
這是平凡到連史書都不會多費筆墨的故事,更別提那些不為人知的前因後果。
往事如風,不可捉摸。
雲澹容比江練更早一點意識到幻境裏的內容不可改變這件事情。
僅僅是砍完柴的第二天,他看見江練抱着一捆柴火去敲了村西一戶人家的門,那門打開,是一位瘸了腿的老頭,兩頰瘦得凹陷,眼神陰沉,雲澹容瞬間想起江練和他講的那個故事,又想起那個故事的結局。
哪怕現實裏已經過去很久了,能在幻境裏改變也是好的,他耐心地等着,因為并不知曉那到底是哪天,所以只好每天都去候着。
幸好這幻境不至于讓他真的度過三百六十五天。
有那麽一天,那缺了條腿的老頭合眼躺在床上,聽見窗外寒風吹過破窗戶的聲音,吱吖吱吖,恍惚間像是有人溫柔地在呼喚他的名字,那柴火噼啪作響,熟悉又溫暖,一夜之間回到好多年以前,他和戰友們在軍營裏圍着篝火,神色興奮地談論着明天殺他個幾進幾出。
那會兒都還年輕氣盛,對酒當歌,談論的都是大抱負,滿眼都是建功立業,想的是黃沙百戰穿金甲,卻對古來沙場幾人回視而不見。
那風還在吹,聲音嘶啞,像是自西北平原上刮來的一樣,夾雜着沙和雪,他心裏忽然生出一種預感,突然很想瞧瞧自己的棺材錢,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硬生生搬動一張椅子爬了上去,身子忽然一空,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跌坐在地上,本該砸在頭上的鐵盒子落在身旁。
他盯着那開了一角的鐵盒子,不知在想什麽,半晌,扶着拐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低聲喃喃了句,還真是命大啊。
屋外有人悄悄地離開。
雲澹容以為這件事情應該是過去了,但他很快就意識到并沒有——等到孩子第二天來敲門,看見的還是已經僵硬的屍體。
他想也沒想,立刻去遮江練的眼睛,手心裏有些癢,是睫毛在微微顫動,雲澹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哪怕遮住也沒有用——他在看見那老頭的一瞬間就明白了,哪怕是在幻境裏,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
就算他今日遮住江練的眼睛,明日再回憶今天的事情,事情還是會和原來的一樣,這幻境恐怕考驗的應當是心性,只是入的應當是各自的過往,不知為何,他卻入了江練的幻境。
有人拉了下他的衣角,沒用什麽力氣,那意思大概是可以松開了,雲澹容回神,他遲疑了下,慢慢松開手,露出張蒼白的臉,江練擡起頭,對他很輕地彎了下眼角,道了謝,越過他往屋子裏走去。
雲澹容看着他鎮定地蹲下來,替那老頭理了衣冠,又拿盒子裏的銀子去買了棺材,為他送行,好生下葬。
雖然錢不多,但那哭喪者熟練地一跪,眼淚便簌簌而下,哭得很動情,老頭孤僻獨居,大家只曉得他姓張,對他的名字一無所知。
那棺材埋得深,三鏟土就看不見了。
寒風還在吹,吹過破敗朽木縫,吹過白色紙骨朵,像是有人在哀哀地喚道:志兒——志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