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雲澹容就靜靜地站在他身後,雖然看不見對方的表情,但他知道江練沒有哭,或許是因為還沒能完全理解死亡的含義,也可能正是因為理解了死亡的含義。

那畫面随着凄戚呼聲一同淡去,新的幻境模模糊糊還未形成,只遠遠瞧見個小孩,站在比平地高出一截的山坡上,手上舉着什麽,眯着眼睛,像是在瞄準什麽,在他看清的一瞬間,那塊拳頭大的石頭也正好脫手,直直往道路中央砸去。

與此同時,另一邊的景象也随之一點點浮現了出來。

那是個看上去七八歲的孩子,抱着比人高的柴火走在路中間。

分明是江練!

雲澹容面色一沉,出手去擋,可他出現得太晚,那塊石頭已經落到了江練眼前,眼看着快要砸到了,小孩仿佛早有預料般,忽然靈活地一偏頭,石頭的一角就那麽險而又險地擦着他額頭而過,咕嚕一聲滾在地上。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顯然是做過無數次了。

分明是躲過去了,但他還是很刻意地哎呦了一聲,松開手,吃痛般地捂住頭,柴火咣當掉在地上,那小孩只以為自己打中了,拍着手笑着跑開了。

見那小孩跑走了,江練這才放下手,毫不在意地抱起柴火繼續往前走,走了沒兩步,又倒退回來,沖那個方向惡狠狠地做了個鬼臉,哼哼兩聲,眼珠得意地轉了圈,瞄見有個人在看他。

那哼的尾音甚至還沒有消失。

江練:“……”

他面色一下子變得局促,手指無措地蜷縮起來,幹巴巴地問道:“你、你看了多久了?”

別說小孩子,那就是大人也是要面子的。

雲澹容沉默了一下,“剛來。”

江練哦了一聲,不知道信沒信,反正松了口氣,手也舒展開來了,掌心留下兩個小小的月牙印,他慢吞吞道:“我還以為你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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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雲澹容略微思考了下,明白了,大概是又過去了一段時間,小孩沒看見他,以為他被家裏人找回去了。

他不知道怎麽解釋這個事情,只搖了搖頭,“我家不在這裏。”

“我想也是,”江練頓了頓,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我還以為再也見不着你了。”

雲澹容心頭一動。

“不會的,”他蹲下來,直視對方的眼睛,溫聲道,“我們還會見很多次面。”

本來想揉揉對方頭的,剛剛伸出手,忽然注意到對方的額頭和鬓角的中間有塊褐色的舊傷,印象裏,他好像不記得江練頭上有這塊傷疤,不知道是被頭發遮住了還是用膏藥消下去了。

他輕輕碰了碰。

“疼嗎?”

江練停頓了下,還是乖乖地讓他碰着,搖搖頭,“不疼了。”

那就是疼過。

是夜,窗戶外若隐若現地浮出個人影。

似是有人幽幽地呵了口氣,在這般寂靜的夜裏令人毛骨悚然,鬼氣森森。

可那小孩聽見動靜,卻猛地擡頭,臉上亮晶晶的,鼻涕眼淚一大把,他顧不上擦,只張口帶着哭腔地喊了一句:“娘——”

又是安靜的幾分鐘,方才的聲響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若他再大膽一些,探窗望出去,就會發現在距離屋子十幾米的地方,有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慢慢走着。

那孩子不知道在想什麽,光看背影都垂頭喪氣的,面上有種與年齡不符的憂愁,連着嘆了好幾口氣。

江練覺得自己方才實在是心軟,明明是打算吓吓那同村的孩子,可聽見那一聲娘,突然之間又覺得過意不去,還是算了吧。

雲澹容微微笑着,不記仇,挺好的。

他又問:“疼不疼?”

小孩身高不夠,方才是扒着窗戶扮的鬼,手一松,就摔了個屁股墩兒,又不敢出聲,手腳并用鬼鬼祟祟地爬走,也幸好那孩子的膽子沒有大到推窗而視。

江練咬着牙,“不疼。”

雲澹容:“真的?”

江練:“……”

他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疼死了……”

“疼不疼?”

手上一緊,江練稍微用了點力,輕輕松松就把地上的孩子拉起來了。

自從答應教對方武功以後,他就時不時出現在雲家,這個概率完全看幻境的心情,幸好雲澹容只以為他是有事,沒辦法天天都來。

雖然教的次數不多,這孩子的悟性确實比他高多了,一點就通,使過兩次的劍招看過就能練個七八分像,實在是人比人氣死人。

“沒事,”雲澹容毫不在意地借着他的力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把劍收起來,“娘親一會兒要來送桂花圓子,一起吃吧。”

一眨眼就到了金秋時節,宅子裏的桂花樹開了,他們只是在這裏站了會兒,就已是滿身桂花香。

練武耗費力氣,每日下午,裴欲青都會在小廚房裏做些點心送過來,果然過了沒一會兒,就有人端着兩碗桂花圓子走過來,放在一旁的方桌上。

雲澹容瞧見那桂花就頭疼,癟了下嘴,一臉不樂意,江練倒是客客氣氣行了個禮,“多謝雲夫人。”

“沒什麽,”裴欲青笑道,“犬子今日表現如何?”

若放在平時,那他一定是要大肆誇贊一番的,但他把之前聽見的那句“就怕真有天賦”記在心上了。

江練只委婉說了句:“尚可。”

雲澹容不敢置信地看向他,還沒開口,江練但笑不語地投回去個眼神:你還想不想我幫你吃掉桂花了?于是對方閉了嘴。

裴欲青還在打量他。

這人的來歷實在是個謎題,她頭一次在宅子裏看見個陌生男子的時候完全一驚,如果不是雲澹容匆忙跑出來說這是他朋友,就該直接喊侍衛把他拿下了。

哪怕是在雲澹容從頭到尾把事情解釋了一遍以後,她的警惕性也還是沒有放下來,明面上客客氣氣地說小兒不懂事,請您多擔着點,暗地裏就派了人去調查。

調查是調查了,可那結果出來又開始發愁,這人的過往就是白紙一張,倘若是某家派來的人,那起碼在把人送出來前也該捏造個完美無缺的履歷吧,如今這樣不是明擺着告訴她這人不對勁嗎?

她借着詢問的功夫試探地打聽對方的來歷,對方全都對答如流。

又去查,那地方倒是對,可壓根沒有這個人,這個名叫江練的人就好像一夜之間憑空冒出來的一樣,可不管她怎麽反複問,每個細節都對得上,如果這些都是謊言,那這人怕不是得撒了一輩子的謊。

江練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他很樂觀地想,你想調查就調查嘛!反正現在是宣德年間,這會兒他都還沒出生呢!

裴欲青思忖片刻,問道:“江公子武藝高超,不知師承何處?”

這一下倒是把江練問倒了,他總不能報師尊的名字吧,再加上修仙者不幹涉俗世,也不方便報秋生劍宗的名字。

看他不回答,裴欲青心生疑慮。

江練沉吟片刻,擡起頭,坦坦蕩蕩道,“我确實不方便透露,我師父隐居山林,不希望被他人知曉姓名,還望夫人見諒。”

他這麽一說倒是有幾分合理,裴欲青也就不再追問了,只換了個話題,“以前只聊過江公子的家鄉,不知江公子如今住在何處?”

“家住山上,那山名為清靜。”

“家中父母可還健在?”

“早已仙去。”

“那江公子如今以何為生?”

她這話問的是有些逾矩了,雲澹容有點不滿地喊了聲娘,他嘴裏的食物還沒咽下去,聲音含糊。

這小子,胳膊肘往外拐,裴欲青瞪了他眼,“吃你的圓子去。”

對方完全不惱,坦然自若地答道:“說來慚愧,全靠師門供給。”

裴欲青:“……”

說來說去,還是個吃白飯的,這就沒一處是滿意的,愁。

雲澹容被她一瞪又縮回去,磨磨蹭蹭地往嘴裏舀着圓子,江練沒想到自己還能有看見他師尊吃癟一天,心下好笑,安撫地拍了拍他手,裴欲青哪裏不曉得,這孩子只盼着她趕緊走,好把碗裏的東西留給江公子解決去。

這江公子雖然只偶爾出現一次,但每回都會帶點小玩意兒,雖然不值錢,但每次都是雲澹容喜歡的,武功這方面也是盡心盡力地教着,哪怕是吃食這方面的小事,也都順着孩子,陪他鬧陪他玩還給他當老師,卻分文不取,只是偶爾取幾本書看看。

有一次她随口念了句言必有主,行必有法,雲澹容卡住,一旁的江練自然而然地接上了後半句,哪裏是沒看過書,也就她孩子是個死心眼的,真的相信家境貧寒,無書可讀這話!

罷了,不管這人來路正不正,只要對澹容好,別的也就都無所謂了,雲家家大業大,哪怕是多養一個人又能怎樣。

想到這裏,她正色道:“我觀江公子一表人才,敢問可有彈冠之志?”

江練愣了下,搖搖頭,“無……我一介山村閑夫,沒什麽鴻鹄之志,讓夫人失望了。”

他這話說得真心實意,錢不用多,夠用就好,至于權勢,為了維持身份地位所需要付出的代價讓他覺得很麻煩。

裴欲青笑道:“人各有志,有什麽可失望的,更何況學武未免不是一條出路。”

這話聽上去并不是單純的客套話,可她之前分明是不同意師尊學武的,江練隐隐感覺了什麽,放下碗勺看過去。

“人生如同逆水行舟,”裴欲青并未看他,只是望向遠方,平靜道,“為名為利為前程,也為心中抱負、滿腔熱血,可彼岸迢迢,誰又能真的求仁得仁呢?”

是日,金陵冬。

江練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站在橋上,四周的花燈如鈴铛般随風晃動,一眼望過去,像是燈火聚成的海,在茫茫雪原裏燃出一片熾熱赤忱。

身後忽然跑過去個少年,跑過去兩步,又慢慢退回來,看了看他:“江練?”

不等他開口回答,手忽然一暖,江練下意識低頭去看,凍得有些發紅的指尖被緊緊捂在另外一人柔軟溫暖的手心裏,那雙手比他略小一點,但白皙纖長,通透如玉。

雲澹容擔心道:“你愣在這兒幹嘛?你不冷嗎?”

雖然四周風雪交加,但他确實沒什麽冷的感覺,他張了張嘴想說話,猝不及防嗆了口風,喉嚨癢得要命,好艱難才咽下去,一時之間沒發出聲音來,對方見狀,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幹脆拉着他快步進了酒樓。

正值花燈節,兩岸酒樓全都人聲鼎沸,暖氣和酒香幽幽飄來。

待一壺金陵春上桌,江練終于可以開口了,他看了眼已經兩杯下肚的雲澹容,清了清嗓,待對方把視線移過來。

“沒有問題嗎?”他指了指空掉的酒杯。

這酒看上去跟茶差不多,像是不醉人,但其實是三月春雨,潤物無聲,上一回在風月樓裏,只是一人喝了兩杯便有幾分醉意。

“我不知道,”對方直率道,“我第一次喝。”

江練:“……”

好嘛,原來是不知者無畏。

他失笑:“那我今日還真是舍命陪君子了。”

雲澹容道:“金陵的茶也不錯,如果你不想喝酒,可以喝茶。”

這話耳熟。

江練挑眉,端起那杯酒一飲而盡:“我可不占你便宜。”

大堂裏有人熱烈讨論着各個樓的花魁娘子。

“還是風月樓的清芸姑娘最絕,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但我還是更喜歡玉京樓的袖桃姑娘,清芸姑娘美則美矣,太不食人間煙火,少了兩分妖豔氣兒。”

“啧,你可真不……”

“那有什麽,”旁邊突然響起個少年的聲音,“要我說,八豔一堂才是真絕色。”

衆人好奇看去,那少年玉冠白面,眸光明亮,口吻平淡得像是在陳述事實,不曾有半分旎意,這話從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口中說出算得上是童言無忌。

年歲不大,口氣倒是不小。

衆人哄堂大笑。

雲澹容沒理他們,而是轉頭問道:“你怎麽不笑?”

他問的是江練,其實江練也在笑,但雲澹容看得出,那笑和旁人不同,別人都是聽個樂子的笑,唯獨江練,他像是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情,笑得很真實很溫暖。

江練摸了摸翹起的嘴角:“大概是……我知道你做得到。”

雲澹容狐疑地看了看他,以為他是不清楚花燈數量:“你知道這城裏的花燈有多少盞嗎?”

江練還在笑:“知道啊,三千嘛。”

雲澹容奇道:“那你真覺得我做得到?”

江練點了點頭。

雲澹容看了他半天,忽而一笑:“你這人真奇怪。”

江練:“哪裏奇怪?”

雲澹容:“誰都不相信我能在劍術這一道上走到底,但你相信,娘親都不相信我能把那些書都讀完,但你相信,別人都不相信我能解開三千道燈謎,但你相信——奇不奇怪?”

江練:“好像是有點奇怪。”

可過了會兒,他又道:“好像也沒有那麽奇怪。”

雲澹容看了他會兒,突然仰頭把酒飲盡,神采奕奕:“走!”

江練饒有興趣:“去哪兒?”

雲澹容不答。

他只道:“南牆就在那裏,不撞撞怎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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