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剛剛舞得多起勁,這會兒正主到了,他反而噤若寒蟬了。

姑射仙子看熱鬧不嫌事大,瞧他不說話,便飄來兩步:“溪公子是不好意思了,那妾身來問問,連公子,你瞧溪公子欠不欠揍?”

連宵雪颔首:“那自然是欠的。”

姑射又道:“那又為何三番兩次對他手下留情?”

連宵雪道:“因為他确實還有可取之處。”

在場所有人全都面露驚訝——連溪風月自己都沒想到!

姑射道:“妾身眼拙,是何處?”

連宵雪道:“臉。”

他說完就又離開了。

留下呆住的溪風月,半晌,他摸了摸臉,轉頭看向同樣愣住的另外兩人,不确定道:“他剛剛……是在單純誇我長得好看嗎?”

“謝謝你爹娘吧,”逍遙悠悠地嘆了口氣,拍了拍他肩,不帶走一片雲彩地走了。

他又去看姑射,姑射也在看他,不知道在想什麽,最終感慨了句,“守得雲開見月明啊。”

然後也飄走了。

溪風月摸着臉,悶悶地笑了會兒,又覺得這行為有點傻,連忙收了笑,左右看看,往連宵雪方才離開的方向過去了。

對方果不其然在喂他那群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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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雲有湖,名為定風波,清澈見底,常年被霧氣遮掩,無風無浪,如未磨之鏡,湖裏有绫魚,本就色澤如彩霞,被夕光一朝,更是水波粼粼,半江瑟瑟半江紅。

那小舟上分明還有別的落腳之地,溪風月硬是要大搖大擺地擠過去,一只手相當親昵地搭在他肩上,“方才逍遙問我,咱們倆是怎麽認識的。”

連宵雪眼皮都不曾動過一下:“你告訴他了?”

“沒呢,”溪風月閑得無聊,從他手上抓了把魚食,像撒花一樣,随手抛下去,他撒得太集中,那魚群立刻就來争食,花團錦簇的,“我也不曉得你同不同意啊。”

“你想做什麽還會考慮我的意見?”連宵雪懶得和他計較,低頭看了看自己手心,那裏只剩下零散幾粒魚食,他幹脆拍拍手,全丢下去了,“我瞧是你說不出口。”

他們倆确實是不打不相識。

水川連氏,百年世家。

連家公子自幼習武,于劍一道頗有天賦,三月內換了五個老師,辭去時皆心有餘悸、面有愧色,直言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連夫人愁雲鎖眉,請來滿覺寺的定慧大師為兒子算一卦,後者觀之,沉吟不語,最終托人送來一則批語:禪機有親,生分未盡,緣起業生,根相互照,是以斷情,以歷塵劫。

道理很簡單,這孩子确實有仙緣,可塵緣還未了。

恰逢那年逍遙仙人入世,尋訪水川,游歷時偶遇劍光,順而尋之,一見之下驚為天人,起了收徒的心思,連宵雪自此拜入青雲,雖說是拜入,但俗塵事未了,仍然住在家中。

溪風月就是在他拜入青雲後的第三個月翻進了他家。

那日連宵雪在暖閣裏翻看劍譜,正值春末夏初,氣溫回升,他隐約覺得有些熱,再加上又是在自己屋中,便只着了單衣,也不曾束發,就那麽靠在窗邊,借着外頭的晴朗日光翻着書。

忽然聽見院中噗通一聲,似乎有什麽東西掉進了水裏,便披起外衣,想了想,又拿起劍,向外走去,只見院內的白牆上一個黑腳印,靠牆的池塘中,有一人正施施然地從水裏站起來,身上還挂着一條條的綠藻,看樣子分明狼狽不堪,面色卻從容不迫。

他正要開口,那人搶先一步。

“我瞧你家的魚不錯,想買兩條。”

不僅語氣理直氣壯,還很無辜地眨了眨眼睛。

連宵雪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既然如此,為何不走正門?”

對方一噎。

不問自取是為偷,分明是偷雞不成蝕把米,連宵雪沒怎麽猶豫,直接拔了劍,準備押人送至官府,看他動真格的,那人瞬間往後一縮,舉起雙手,嚷嚷道:“好啦好啦——我說實話!”

他動作一頓,用眼神示意對方說。

那人一本正經道:“公子腰如約素,我瞧得太入迷了,一時不慎,才從牆頭跌落。”

連宵雪:“……”

腰如約素分明是形容女子的詞語!

他哪裏受得了這般折辱,當下面色一沉,毫不留情地一劍劈下去,豈料那人站姿歪歪扭扭,看似沒個正形,卻總能巧之又巧地擦着劍鋒而過,一連幾次都是如此,絕不是巧合,他心下訝異,便停了手問道。

“你是誰?”

那人見他停手,便也停下躲避的動作,撫平濕漉漉的衣袖,笑吟吟道:“我說小公子,在問別人的名字之前,是不是該報一下自己的?”

是這個道理。

連宵雪回答:“水川連氏,連宵雪。”

“唔……”那人煞有其事地沉吟片刻,點了點頭,“看取連宵雪,借與萬家春,好名字。”

這人怎麽那麽多廢話。

連宵雪皺了皺眉:“該你了。”

那人潇灑地拱了下手,袖子分明還滴着水,但動作有條不紊,居然還真被他做出幾分翩翩君子的感覺。

“在下溪風月。”

他在記憶裏搜尋了一圈,九州之內不曾有姓溪的大家,便又問:“你是哪裏人?”

“來處我倒是不知曉,”溪風月笑,“但去處我倒是可以一說,公子可要一聽?”

若是重來一次,熟知對方本性的連宵雪一定毫不猶豫對他罵滾,可當時的他居然還真的接了口:“何處?”

溪風月仿佛就等着他這一問:“不知你家還缺不缺閑人?”

這其中的含義不言而喻。

連宵雪:“……”

這世上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我家不養閑人,”他冷冷道。

“那我也可以洗衣做飯暖……”溪風月在他殺人的視線下把話咽了回去,話鋒一轉,指着自己笑眯眯道,“關鍵是我便宜啊,不收錢,你給我兩條魚就行。”

那魚雖然瞧着好看,但也算不得多麽珍貴,養着玩的而已,若是真想買,市場上又不是買不到。

他沒想明白,直截了當地問:“你要這魚做什麽?”

“吃,”溪風月坦然道。

連宵雪:“……”

不僅行為不正經,說的話也沒個正經,他實在懶得與這種焚琴煮鶴之輩多言,劍光如霜,眨眼間,兩人有來無回過了十幾招,可不管他怎麽咄咄逼人,對方就是不還手,游刃有餘得很。

他蹙着眉,劍招愈發淩厲,那人見招拆招,時不時往別處游走,兩人在院子騰挪輾轉,如此使了幾招後,前兩日使起來還有些生澀的招式此時愈發得心應手,待行雲流水般刺出最後一劍時,他駐步停手,這才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竟是從頭到尾一氣呵成地使完了一整套劍法。

連宵雪還在回味剛才的手感,那人已經一拍掌,輕飄飄躍上牆頭,笑意盈盈地回頭:“小公子,咱們有緣再會。”

他回過神來,那人的身影已經不見了,池子裏的錦鯉活蹦亂跳地甩着尾巴,完全不知道自己剛剛命大地逃過一劫,連宵雪在池邊站了好一會兒,直到有人疑惑地喊他,才慢吞吞地抱着劍往回走,心想,若是他下回再來,給他兩條也未嘗不可。

轉念一想,人家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說是有緣再見,誰知道什麽時候才是有緣呢,這話就和改日約一樣,随口一說的客套話罷了,當不得真,不過那人身手不凡,莫非真是什麽世外高人?

他當真以為那是客氣話,因此第二天從窗戶裏望見煙霧時,還以為是院子裏走水了。

趕過去一看,溪風月翹着腿坐在池邊的石凳上,桌上一堆的魚骨頭,地上有個燒過的柴火堆,還冒着縷縷青煙,對方瞧見他,悠悠閑閑地和他打了個招呼,“連公子,咱們真有緣啊。”

還打了個飽嗝。

連宵雪:“……”

自此,世外高人的濾鏡是碎得一塌糊塗,連渣都不剩。

他确實想着可以贈給對方兩條,但萬萬沒想到是直接送進對方肚子裏了,那吃的回答居然當真不是在開玩笑!

連宵雪憋半天,憋出一句:“好吃嗎?”

溪風月愣了愣,定定地看了他會兒,忽而捧腹大笑:“哎你這人——”

他這會兒也反應過來了,以為自己被取笑,窘迫之下心生惱意,又見對方擡手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眼淚,接下了剛剛沒說完的後半句話。

——“真有趣!”

他那句好吃嗎也就是無話可說之下的随口一問,溪風月非得讓他自己嘗嘗,兩人圍着池塘看了半天,又挑了一條倒黴魚兒,那魚說來也算不得難吃,但到底是觀賞魚,哪怕加了佐料,味道也不盡如人意,連宵雪慢慢咀嚼着,實在是沒想明白這人為什麽就惦記上了他家裏這五尺池塘裏的魚。

這就是他們倆第一次見面時候發生的事情了,其中故事确實不好與人細說,連宵雪是覺得,偷魚不成反被抓,這事說出去怕是得被笑話死。

“你對我養的魚到底有什麽執念?”關于這件事情,他至今都沒有想通,“绫魚也就罷了,那錦鯉口感普普通通,甚至比不得鲫魚。”

溪風月聞言斜眼看他,“你真覺得我那日是去偷魚的?”

連宵雪莫名道:“要不然呢?”

溪風月瞧了瞧他,又瞧了瞧他。

“……你有話直說。”

“算啦——”溪風月伸了個懶腰,湊過去些,笑嘻嘻道,“怕小公子你惱,還是不說為妙。”

“若你不是總說一些不正經的話,幹一些不正經的事,我惱什麽?”連宵雪反問。

“真讓人難過,”溪風月裝模作樣地捧心,“別人的一腔肺腑之言就被當成不正經。”

他說話總是真真假假,甜言蜜語手到擒來,連宵雪只當他又在說廢話,溪風月見他不信也不惱,拍了拍手,把剛剛沾到的魚食粉屑都拍進水裏,輕巧道,“人間的桃花應該開了,我去替你折一支回來。”

登青雲難如登天,只有他,來去自如,把青雲當成人間酒肆一般。

“等等。”

他會開口留人實在是難得。

溪風月詫異,他從善如流地停下腳步,又開玩笑道,“莫非是舍不得我?”

連宵雪懶得搭理他這話,丢給他一塊玉牌,“拿着,師父抱怨過好幾次,你每次上青雲都得折騰好大動靜,帶着它你就不會進幻境了。”

那玉牌約莫巴掌大小,玉質通透水潤,上面刻了瓊花,附了陣法,摸起來很舒服。

溪風月把玩了會兒,又擡頭看他,“你刻的?”

“還能有誰?”連宵雪莫名其妙。

溪風月頓時喜笑顏開,像得了個寶物的小孩子一樣,愛不釋手地捧了半天,連宵雪沒明白他為什麽那麽開心,又看見對方似乎是想起什麽,忽然擡頭問了句:“那我這算不算奉旨折花?”

……這奉的哪門子的旨啊。

他不願掃了對方的興,只潦草地點了下頭。

和他的意興索然不同,溪風月頗有興致,撚着那塊玉牌思索了片刻。

“古有折花寄隴頭,今有折花上青雲。”

“既然如此,這玉牌就稱呼為折花令吧。”

他一錘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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