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原來折花令一開始只不過是友人間相贈的禮物罷了。
不知為何,這個習慣後來一代代延續下來了,江練心想,可師祖原來是逍遙仙人的徒弟,那自然是青雲派的人,後來又是怎麽會脫離師門,自創了秋生劍宗呢?
說是去折花,但溪風月一去就去了半月,連宵雪也不着急,整日練劍修行,看書喂魚,偶爾去湖上泛舟,霧氣茫茫,猶如實質,只見定風波中心搖曳着一盞橙黃色的紅泥小火爐。
這一日,仍然是雲霧缭繞,湖面上飄蕩着古琴聲,那聲音猶如泠泠月色高照,不知道哪裏吹來一陣風,露出朗朗晴空,先落下來一枝開得正豔的桃花,不偏不倚橫在他面前的弦月琴上,緊接着,整片湖上都飄蕩着懶洋洋的聲音。
“今年寒潮持續得久,那花苞要開不開的,我總想着好花配美人,等了許久,便來得有些遲了。”
最後落下來的才是人影。
溪風月一身青衣,像片竹葉般飄飄然落在他對面,那小舟絲毫未動,底下的水面也只起了兩三絲波瀾。
連宵雪停下了動作,垂眼,伸手把那枝桃花從琴弦上取下,夾在書冊之中,又替他斟了杯茶,“不僅如此吧?”
“什麽都瞞不過你,”溪風月輕快地打了個響指。
連宵雪等着他說下去。
“我還去滿覺寺見了一趟定慧大師,問了問他當初給你的批語何解,”溪風月攤手,前傾身體,“你猜怎麽着?”
這事倒是稀奇,連宵雪多看了他一眼,“怎麽着?”
“那批語其實還有一句話。”
連宵雪聞言一怔,這事他并不知曉,他娘親也不曾和他說過。
還沒開口,又聽對方絮絮叨叨,語氣帶了些許調侃:“那和尚說話只說一半,難怪是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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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宵雪微微蹙眉,“定慧大師佛法高深,你莫要胡言。”
他又問:“那剩下那句話是什麽?”
溪風月安靜了一下,這停頓很短,然後笑嘻嘻道,“也沒什麽,無非就是最終可以得道通玄之類的話,大概是怕你驕傲才不告訴你的吧。”
“當真?”連宵雪将信将疑。
“騙你做什麽,”溪風月毫不在意地擺擺手,“不信你自己去問嘛。”
這話是擺明了仗着他不會去人間,連宵雪不再言語。
他拿起蒲扇輕輕搖了兩下,待爐子裏的小火亮起來些便放下,旁邊自然而然地伸來一只手,執着個空掉的杯子,連宵雪便提起茶壺,又給他斟了一杯茶。
不遠處的亭臺樓閣間飄來少女們嬉笑的聲音。
“咦?”溪風月詫異,停住喝茶的動作,擡首張望,“咱們這兒什麽時候多了那麽些女子?”
他哪裏算得上是青雲的人,連宵雪自動忽略了咱們那兩個字,只淡淡道,“姑射仙子新收了個徒弟。”
這事也不是無跡可尋,早在逍遙仙人收他為徒時,姑射仙子就提到過自己也想找個徒弟,只是挑來挑去沒選中個滿意的,一拖再拖,她也不着急,反正壽命與天齊,不滿意就再等等,寧缺毋濫。
這回去人間,總算是有了個心儀的弟子人選,那姑娘他也見過幾面,根骨不算極佳,但容貌确實豔麗,和姑射站在一起也毫不遜色。
說曹操曹操到,不遠處的瓊樹上落下兩道翩然婀娜的身影,姑射仙子練的劍招本就是偏向于柔美靈動,一劍如一舞,驚鴻動天地,打鬥間衣袂翻飛,袖如雲霞,配合着漫天如雪的玉蕊花,好一出霓裳羽衣曲。
以他倆的眼力,自然看得出其中一道身影好看有餘,但劍招餘力不足,修為明顯是差了一截。
溪風月啧啧稱奇,“她這找的是徒弟?這長得甚至不比她差。”
“未必是想找人繼承自己衣缽,”連宵雪頭也沒擡,只道,“多半是想找個人陪陪自己吧。”
正當桃李年華的女子日日獨自對鏡梳妝打扮,折腰一舞驚天下,而觀賞者卻只有明月與清風,閑來之時不免覺得寂寥。
“那麽挑臉,我算是明白她為什麽這麽多年才找到了個徒弟,”溪風月搖搖頭,又欣賞地看了會兒,“不過這長相,确實是人間千年難得一見的美人。”
連宵雪難得贊同,“若不是看臉,她怕是早就把你一劍趕下青雲了。”
溪風月看了他會兒,忽然一揚眉,笑道:“依我看,她恐怕不是因為我這張臉。”
“那是為何?”連宵雪佁然不動。
“為了那場雪啊,”溪風月理所應當道,他靠近一些,故意湊在對方耳邊若有若無地吹了口氣,看見對方下颌一瞬間緊繃起來。
他輕笑道:“難道小公子不動心?”
連宵雪默然不語。
連家不養閑人,但到底還是多了半個閑人。
溪風月相貌俊秀,又慣說些甜言蜜語,但把握的度剛剛好,風流不下流,府中的侍女都喜愛他,時常給他偷偷開小竈。
這不,左手邊放着千金碎香餅,右手邊是單籠金乳酥,中間的人晃着腿,不要太惬意。
連宵雪正靠在窗邊翻着書,擡起頭無意間看了眼,動作停頓了下,語氣涼涼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才是這家的公子。”
“那哪能呀,”溪風月立馬坐直,“只要小公子一聲令下,我立刻為公子鞍前馬後。”
他心裏當然清楚,若是沒連宵雪的默許,便是給十個膽子,那些侍女也不敢那麽明目張膽地越庖代俎。
聽他這麽說,連宵雪也不再言語。
這人說話總是半真半假,好聽話手到擒來,若是真信了,才是要吃虧。
自那初見以後,溪風月已經在他家住了三月有餘,他本來是沒以為對方有常住的意思,直到某日,侍女退下去前多言了句,時候已晚,溪公子還未離開,可是要多備一間屋子留宿?
他愣了下,又明悟,多半是那人托着侍女之口來問,怎麽不直接來問他?
連宵雪冷冷道,不用管他。
那侍女低眉順眼應了是,正準備退下去,又聽見方才還拒絕得毫不猶豫的少爺忽然道了聲等一下。
她略帶詫異,但還是依言停下,只見少爺沉吟片刻,又吩咐道,把東邊那間屋子收拾出來。
溪風月當夜就大搖大擺地住進去了,白天裏時不時折一枝他養的花去逗池裏的魚,完全沒有自己是客人的自覺,眼看着那花越來越禿,愈發可憐,連宵雪終于忍無可忍。
不僅如此,這人逗花逗鳥逗魚也就罷了,還逗府中侍女,一口一個姐姐哄得姑娘們心花怒放,既然雙方都開心,他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溪風月得寸進尺,半夜來敲他窗戶,指着明月說是良辰美景,想邀美人共賞——這話裏那個倒黴美人自然就是他了!
在這種程度的戲弄之下,他幾乎日日都要拔劍和對方纏鬥一番,在劍術上的進步那可謂是突飛猛進,一日千裏,哪怕是逍遙仙人偶爾來看一眼都不免撫須驚嘆。
他着實沒兩天清靜日子好過,但偶爾也是有兩天的——溪風月嗜酒如命,常常出門去沽酒,回來時攜一壺酒,或者是一些其他時新的小物件兒,虧得他的福,連宵雪足不出戶已經嘗遍了天下美酒。
有一回他回來時,連宵雪正在亭中撫琴,他娘親喜好音律,有門客投其所好,尋了把好琴,名為弦月,音色猶如泠泠月色,雖然比不得娘親,但他日日耳熏目染,琴技倒也不差。
那人饒有興趣靠過來,“你這琴不錯,給我彈彈看?”
連宵雪聞言停下動作:“你會彈琴?”
溪風月信誓旦旦:“會!”
“……”
既然對方這麽說了,連宵雪将信将疑讓了位,看着對方胸有成竹地坐下來,起勢倒确實不錯,真彈起來,雖算不得什麽天音,但也姑且可以入耳,他便放心地去翻書了。
沒翻兩頁,那曲子彈錯了一個音,連宵雪瞥了眼,看他還在彈就收回視線,繼續翻劍譜,緊接着又是一聲,他蹙了下眉,正要看過去,不曾想不消片刻就又聽到了七八個連着的錯音。
連宵雪:“……”
他再傻也聽出來這家夥是故意的了!
“既然不會彈,就別糟蹋好琴了,”他沒好氣道。
溪風月倒是依言停了手,偏頭看他,語氣含着笑意,“我只是想讓小公子多看我一眼。”
他如果不用平日裏那副輕佻表情,看人的時候其實深情得很,連宵雪一時沒吭聲,恰好有婢女來到亭外,微微福身:“少爺,連平家的二少爺來拜訪。”
他爹娘就他一個兒子,他又命中注定要修仙,俗世裏的家産無人繼承,旁系親屬都開始動心思,他知道,但懶得管,只說不見。
溪風月說他看上去彬彬有禮,其實骨子裏也是個暴脾氣,固執得要死,指不定哪天一怒之下突然發瘋,提劍斬青天。
連宵雪說我修的是仙,提劍斬青天做什麽?
溪風月打哈哈道我就是打個比方嘛。
反正這事直到他上青雲也沒發生。
家中旁系衆多,為了權力明争暗鬥,弄得烏煙瘴氣,他無心處理那些亂七八糟的雜事,為爹娘送完終就幹幹脆脆地離開了,家中財産一分沒要,唯獨那把弦月琴,托府中侍女指名道姓地留給了溪風月。
算是不帶走一片雲彩地上了青雲,自此潛心修行,定心忍性,劍術一日千裏,也不曾再踏進過一步人間,數百個春秋眨眼而過,歲月如同白駒過隙。
那一日,他習以為常地獨自在湖上泛舟。
正值夕陽西下之時,遠處霞光萬道,山河萬裏,由淡入濃,好一幅飽蘸筆墨的金紅畫卷。
連宵雪垂眸,沒什麽表情地把手中魚食灑入湖中。
忽然臉頰一涼,像是有零散飄來的飛絮落到臉上,以為是湖中水花,可總覺得比平日裏的寒冷幾分,他擡眼,不知何時,籠罩着定風波的飄渺霧氣已經被夾着飛花的風雪輕柔吹散,玉樹瓊花,亭臺樓閣,影綽婀娜凝雨間,忽如一夜春風來。
青雲終年都是溫和濕潤的氣溫,沒有寒暑交替,也沒有鬥轉星移,哪裏來的冬天,又哪裏來的雪?
他下意識望向風來的方向。
漫天瓊花映白雪,自在霞光照碧衫。
中間一道久違了的青色身影,懷裏抱琴,右手持劍。
那人對他輕快地笑了笑。
“好久不見啊。”
“小公子。”
闊別百年,溪風月送了他一場春末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