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又是一年末,青雲無寒暑。
定風波上飄着一葉扁舟,舟上有一盞小桔燈、一支桂花枝、一琴一爐和兩人。
“聽說有人一劍照亮秦淮半面江,是為金陵不夜城。”
溪風月喲了一聲,“這風都傳到你耳朵裏來啦?”
“姑射仙子帶她徒弟去人間玩時聽見的話本,”連宵雪擡手,最後輕輕點了下,最後一滴茶水落入杯內,“有幾分為真?”
“那些話本做不得數,但若是單說你剛剛那句話,倒是半分假也沒有,”溪風月像是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情,調侃道,“那小孩人不大,口氣卻挺大,說什麽‘八豔一堂才是真絕色’。”
連宵雪居然笑了下,“聽上去倒像是你會說的話,裏面沒有你的手筆?”
“那怕是讓你失望了,這回我可真的是清清白白,什麽事都沒幹,”溪風月無辜地眨了眨眼睛,頂着對方懷疑的視線繼續慢悠悠道,“我也就是瞧他後繼少了些力,便順手幫了一把而已。”
那眼神就變成了果然如此。
“有一說一,那孩子的劍術雖然稍顯稚嫩,但已有鋒芒,和你年輕時候有幾分相似,假以時日,必成大器,”溪風月晃着小桔燈玩,過了會兒,又道,“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有那麽一天。”
“為什麽這麽說?”連宵雪皺眉。
“那孩子他爹是太傅,”溪風月道,“當今陛下殘暴不仁,太子卻寬厚待人,也不知是福還是禍。”
“禍福相依,不過命數,”連宵雪斂目,不再言此事,他起身道,“我近日來劍術應當是有所進步,陪我練練?”
“哎——”溪風月立馬警惕起來,“咱們才見面多久,你就要和我打架?”
這人廢話總是一大堆,從以前開始就這樣,反正他們倆之間的切磋也不是一回兩回了,連宵雪懶得和他多言。
Advertisement
“少廢話,拔劍。”
那劍光已經到了眼前,溪風月無奈之下只得取劍相迎。
他的劍頗為特別,正是那把瞧上去脆弱不堪的魚竿,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材質的,分明翠綠如玉竹,但堅固又有韌性,與劍刃相撞也毫不遜色。
劍乃利器,但這把劍,似乎并不為殺人而生。
兩人眨眼間已經過了七八招,早已從小舟來到了樓閣之間,劍光閃過,轟然倒塌,溪風月看也沒看,全憑感覺落地,他以為那處臺子已經恢複了,不料足下一空,直直跌下去,幸好及時反應過來,躍到另一間小樓上。
他被這意外一打岔,心中慢了一拍,一時之間沒控制住氣息。
盡管短短一瞬間就收回去了,但他心裏還是咯噔了一聲,心道不好——以連宵雪的修為,絕對不會沒有發現。
果不其然,對方的動作一下子停住,沉着臉,緩緩看向他。
“為什麽你身上會有魔氣?”
人魔兩界确實可以相互往來,但人界沒有魔氣,魔族靠自身是待不了多少時間,同理,修仙者也不能在魔界長久待着,也有一些人劍走偏鋒,選擇修魔,這樣可以在兩界內自由往來,但修仙是延年益壽,修魔則是拿壽命去換實力,雖然力量強大,但能壽終正寝者百不足一。
他不曾詢問過溪風月修的是什麽,只以為對方和自己一樣,都是仙。
“你到底瞞了我什麽?”
“溪、風、月!”
他們認識以來,連宵雪第一次發那麽大的火。
那天,向來平靜如鏡的定風波驀地掀起了滔天巨浪,聲勢浩大,幾乎要淹沒整個青雲,光是看着就令人心驚膽戰,姑射仙子和逍遙仙人齊齊被驚動,待他們匆忙趕到時,只見一把通體碧綠的劍直直插在湖中央,仿佛仙人閑釣。
而湖面早已恢複了波瀾不驚的樣子。
連宵雪手裏握着一把劍,站在幾步外,面無表情。
此後又過了數月。
練劍、喂魚、看書,一切如常,逍遙明裏暗裏來勸過幾次,見他是真的平靜下來了,便不再提起這事了。
他心胸算不得寬廣,只是是非曲直有輕有重,權衡以後就做出了選擇,上一次的不愉快倘若次次都要延續到下一次,那還不如此生不再見面,況且……對方便是修魔又如何,他心想,還能因為這個就分道揚镳嗎?
溪風月必然是知道這一點的,因此,盡管他們倆上次鬧得不歡而散,這一回再見面,又是心平氣和。
溪風月這次帶的是梅花,上面的春雪還未化,紅白相映,珊珊可愛,待他将紅梅枝幹夾入書中,對方又抛給他一壇酒。
連宵雪接過,入手感覺不對,商家大多圖便宜,能用廉價貨就不用昂貴材,可那酒壇子用的是上好的料子,底下還刻着小篆的雲字,怎麽看都不是随處可以買到的東西。
“你這酒是哪裏來的?”他問道。
溪風月已經了揭開封蓋的布頭,大大方方道,“路過一戶人家,聞見裏頭有酒香,就取來了。”
“……不問自取是為偷。”
“大不了我回頭再買兩壇給他放回去嘛,”溪風月毫不在意地仰頭喝了口,放下來時看對方仍然緊皺的眉頭,啧了聲,無奈道,“好啦,那戶人家的小孩練劍,我給他留了本劍譜,你知道的,他絕對不虧,可以了吧?”
連宵雪這才緩了面色,但還是把酒壇還給了他,“那我也不喝,你自己喝去。”
“你這人,真難伺候,”溪風月嘆息着搖搖頭,倒也不客氣,接過去一拍蓋,酒香四溢,“偷來的不喝,買來的不喝,我下回自己釀,再請你喝總行了吧?”
“行,”連宵雪沒怎麽猶豫,痛快地答應了,“要是你釀了酒,那我說什麽也要嘗嘗。”
“一言為定!”那雙眼睛亮起來。
連宵雪嗯了一聲,順手往爐火裏擱了些小木柴。
“說起來,姑射不在嗎?怎麽沒聽見她和她弟子的聲音?”溪風月随口問道,“她們倆平日裏不是總要賞花舞劍的嗎?”
連宵雪知道他遲早要問這個,“你可別在她面前提這事。”
“怎麽了?”溪風月奇道,“她倆終于因為誰比誰美鬧掰了?”
出乎意料的是,對方這次沒有說他胡鬧,反而嘆了口氣,“如果那樣也就罷了。”
咦?這回事情好像有點大。
連宵雪斟酌道:“她那個徒弟,盜走了玉琀。”
他這麽一說,溪風月立刻就明白了。
玉琀不是玉,只是形狀圓潤通透,如同玉般,本質上是一種丹藥,由千年靈氣凝聚而成,有生白骨死活人之效,凡人也可使用,只需要含在口中即可。
“似乎對方本來就是奔着那藥來的,她在人世間有情郎,得了不治之症,不知道從哪裏打聽到青雲有仙人,有治百病的仙丹。”
那場看似無意的遇見,其實是一方精心設計的巧合。
哪怕是仙人,也有一時失算的時候。
溪風月一時愣神,半晌,他低聲問道:“……這得逐出師門了吧?”
“是。”
既然是叛出師門,自當散盡修為,此生不入青雲,那名女子做得更幹脆,自剔靈骨疼得撕心裂肺,但她硬生生一聲沒吭,咬得滿嘴都是血,姑射從頭到尾都站在一旁,冷眼旁觀,漠然置之。
那女子離開青雲後,他前去探望過姑射,她靜靜地獨自端坐在梳妝鏡前,難得一見的沒有上妝,素面朝天,露出一張十七八的少女臉,不過是豆蔻年華,瞧不出半點兒傷心的意思,只冷笑道,我要她的靈骨做什麽!
連宵雪無話,離開時,他回頭望了眼,姑射正在擡手施施然地給自己上妝,指腹沾了些胭脂,在唇畔抹勻,一揚唇,仍然是豔麗無比的仙子,只是他分明瞧得清清楚楚,那染着蔻丹的指甲是被硬生生掐斷了一截,十指連心,應當是痛如刀割的。
“我看那句話,應該是——她人都走了,我還要她的靈骨做什麽,”溪風月道,“睹物思人嗎?”
那才是真的痛,每次看見都是往傷口上撒一把鹽,但要丢掉,又狠不下心。
“那女子走之前,定下了此生不複見的誓言,”連宵雪道,“她心中應該是真的有愧。”
那又如何呢?被傷害的人還是被傷害到了。
到底是別人之間的事情,兩人都不再過多言語,溪風月閑得無聊,摸出那塊折花令,手指間翻來覆去地把玩着,過了會兒,他忽然想起什麽,問道,“你就不曾好奇過,我之前在幻境裏看見了什麽嗎?”
連宵雪自然而然道:“自然是你過往心魔。”
這是廢話,溪風月挑眉:“你就不好奇更具體一點的內容嗎?”
“往者不可追,”連宵雪神色淡淡,他頓了頓,又道,“難道你有什麽令人潸然淚下的過往嗎?”
“那倒也沒有,”溪風月笑了笑。
過了會兒,他低下頭,聲音輕得像是在喃喃自語。
“……就是那裏太黑太冷了。”
爐子裏橘色的火光在蒲扇的煽動下搖曳起來,平添了幾絲暖意,連宵雪收回手,垂眼去看那枝梅花,對那人落在自己臉上的目光視而不見,半晌,又聽溪風月道:“聽聞塞外有人用那沙漠裏百年難得一見的虹泉水來釀酒,不知道好不好喝。”
他動了動眼神,又嘆了口氣,“若你把尋酒的這份勁頭用在修煉上,怕不是早就聞名天下了。”
“哪能啊——”溪風月伸了個懶腰,他眉眼帶笑,拖着聲音慢悠悠道,“我就是一懶散俗人,看俗花,喝俗酒,你才是要名垂青史的人。”
“你倘若潛心修煉,必能得道。”
“可我舍不得啊,”溪風月語氣理所應當,“洛陽的牡丹、長安的雪、金陵的酒,我一樣都舍不得。”
連宵雪語氣淡淡,不輕不重地說了句:“心有雜念。”
溪風月就這樣看着他,也不說話,就那麽看着他笑。
他心想,是啊,我心有雜念。
雖然無言,也不顯寂寥,連宵雪低頭,手指撫過琴,曲音陣陣,連綿不絕。
溪風月忽然道:“早知道,我就不送你那場雪了。”
是夜,滿覺寺。
院中雪色如水,映照着朗空,鐘聲早已敲過,是到了該歇息的時間,但這間房中仍然點着一盞暖燈,似乎是在等着誰。
小沙彌恰巧路過,便叩了下門,規規矩矩地問道:“首座可是還有什麽吩咐嗎?”
禪房內響起一聲輕輕的阿彌陀佛。
片刻,那人又道:“請那位施主進來吧。”
那位施主?
小沙彌疑惑地轉頭去看。
方才還空無一人的庭院裏,如今正靜靜地站着一名青年,垂着眼,眉目冷淡,披着一身殘雪,手中執着一把清冽如水的劍。
那是宣德十六年,寒冬臘月三九天,連宵雪兩百多年來頭一次破例。
自青雲而出,往人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