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江練還在努力消化他方才看見的一切。

原來師尊那兩壇子酒是被溪風月喝去了,那救了師尊的人莫非是大魔頭?

師祖又到底為什麽會離開青雲?

那句批語的最後一句話到底是什麽?

他滿心疑惑,正想繼續看下去,可那湖上泛舟的二人卻漸漸身影模糊起來,隐隐有要消失的意思。

居然在這種地方結束!

可惜也沒辦法,他只好等着,等自己回到現實裏,然後去找師尊。

山水是沒了,亭臺樓閣和玉樹瓊花也沒了,舟上只剩下的一人的身影,可他等了又等,也沒等到那道身影也消失——那大魔頭仍然站在那裏,抱着手,悠悠閑閑地打量着四周,一瞬間,四目相對。

“修仙的?”那人揚了下眉,“你是哪個門派的弟子?”

江練:“……”

夭壽啦!師尊您在哪兒!您的徒兒說不定活不過今天!

他腦袋瘋狂思索當初圍攻溪風月的有哪些門派,有沒有哪個小門派成為漏網之魚,想來想去那大魔頭作惡多端怕不是天下共擊之——就是小門小派怕是也貢獻了綿薄之力,他師祖更是首要功臣!

一瞬間冷汗涔涔。

罷了!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他抱着劍,硬着頭皮行了個禮,“晚輩是秋生劍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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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秋生劍宗的人?”那人饒有興致,“那你又是哪個長老的弟子?”

江練:“……”

溪風月和連宵雪沒鬧掰之前是好友,應該不太可能不知道對方收了個名字叫雲澹容的徒弟,仇人徒弟的徒弟,他會不會直接被一劍劈死……劍?

他悄悄打量了下,對方身無長物,似乎沒有那把奇怪的碧綠色劍,大概是在那場神都之變裏遺失了。

要不要說實話?

江練心想那山上還有兩只雞等着我去喂呢。

他斟酌片刻:“師尊姓雲。”

對方聽完哦了一聲,也沒什麽特別大的情緒波動,既不像是見到舊友之徒,也不像是仇人之徒,又打量了下他,“你才聚靈吧,你師尊怎麽讓你一個人來這種地方瞎跑?”

這話裏居然有幾分責怪的意思,江練下意識道:“我們是走散了。”

這裏是哪裏他也不知道,剛剛瞧見的還是槐安花海,眨眼間自己就已經身處一室之中,且四面皆是牆,壓根沒有出入口,他分不太清,只心下猜測,搞不好也是陣法所化。

溪風月哦了一聲,又問:“現在外面是什麽年頭了?”

考慮到對方可能并不知道年號,江練想了想,“距離神都之變已經過去了百個春秋。”

“都過去那麽久了啊。”

他似乎也不意外,只是感慨般地嘆了口氣。

江練試探性道:“您……您有沒有辦法從這裏出去?”

對方慢條斯理地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

江練以為他要開大招,屏氣凝神。

只聽對方擲地有聲一個字——“等。”

祖宗嘞,江練絕望,他直覺對方沒什麽惡意,但在這裏待着也不是個辦法啊,他還急着去找師尊呢!

對方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麽,攤攤手,“沒辦法啊,我現在手無縛雞之力,要不然你試試看把牆打破?”

他那麽大大方方地承認了自己沒力量反倒讓人大吃一驚,江練摸不準這話真的假的,就假裝沒聽見,走過去看了看那牆,也不知道什麽材質的,敲上去回音也沒有,不知道後頭是死路還是怎麽樣。

他不死心,打算一面面敲過來,溪風月就抱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像是在看戲一樣。

剛剛去敲第二面牆,忽然聽得撼天動地的一聲巨響,像是有什麽東西被外力打破。

兩人同時望去。

那本來完好無損、看上去堅不可摧的牆平白無故多了條上寬下窄裂縫,緊接着,那一小條縫隙在兩人緊盯的視線裏緩慢地擴散成蜘蛛網形狀,土石像豆腐一樣一寸寸地軟塌下來,崩成無數塊小碎石,縫隙裏露出細碎的缈色,直到最後一塊石頭也落地,那淺淡連成一整片熟悉的織物。

師……

他下意識就想脫口而出,又驀地收了聲。

——旁邊還有個人。

要命!他瞬間緊張起來,倒不是他信不過師尊的實力,但對方畢竟是幾百年的大魔頭,修為鬼知道有多深,分明是死人,也不知道怎麽又活過來了,那句手無縛雞之力也不知是真是假,這打起來也不知道幾分輸贏,況且師尊還……咦?師尊的眼睛好像好了?

雲澹容看見他,繃着的面色一松,垂下手,快步向他走來。

他心下着急又詫異,想提醒又不知道怎麽開口,可對方的目光平穩移動着,在接觸到這空間裏另一人的時候,腳步忽然停頓了下,向來清明的眼裏難得流露出疑惑的情緒來,眉頭一皺,凝神注目了會兒,有那麽幾秒鐘的遲疑。

片刻後,他聽見雲澹容語氣不确定地喊道:“……師祖?”

哦,認識啊,也是,畢竟是……

他自然而然地想,身體忽然一僵。

江練:“?!”

等會兒!他聽見了什麽?!

“哎——”那人笑眯眯地拖長聲音,又仔細看了看江練,滿意又欣慰地點點頭,“不錯,你收弟子有姑射收徒的風采啊。”

江練:“……”

大腦有那麽兩秒鐘的空白,終于後知後覺地開始工作,慈悲又清晰地告訴他那是哪兩個字。

他僵硬地轉過頭,那人沖他展顏一笑。

“你、你你……”江練瞠目結舌,結巴了半天,才想起眼前這人是自己長輩,“您!您不是溪風月嗎?!”

那人輕描淡寫地哦了一聲,“年少不懂事,換着名字玩而已。”

這哪是換着名字玩的事!

溪風月這個名字已經和大魔頭聯系在一起了,連宵雪的名字反而成為萬世贊頌的蓋世英雄,這哪裏是一句不懂事就能掩飾過去的!

江練張了張嘴,可他看對方的神情仍然不輕不重,含着點笑,最終也沒能說出話來。

至少師尊親口所言,眼前這人确實是師祖,難怪他沒感覺到對方有什麽惡意,他冷靜下來了,也放下心來了,這會兒,剛剛幻境裏沒看完的故事又浮現出來,被壓下去的好奇心終于蓋過了擔憂,他心癢難耐,大膽地問道,“那師祖,那句批語最後一句話到底是什麽?”

“我想不起來了,”溪風月爽朗道。

江練:“……”

那麽重要的事情怎麽可以想不起來!

可定慧大師已圓寂,另一位當事人也已作古,唯一知道這件事的就只剩下眼前這位師祖了。

雲澹容不知道他們在講什麽,但此時有更要緊的事情,他眉頭緊鎖,“師祖為何會在此處?”

忽然見到已逝之人,多的應該是奇怪。

比起見到師祖的歡喜而言,更多的是疑惑和擔憂,秋生劍宗的初任宗主早已在神都之變裏隕落,往事已作古,突然冒出個大活人怎麽看都不尋常,況且這裏還是長生天宮。

“我也不知道啊,”溪風月攤手,“我記憶丢失了一大部分,連我自己為什麽在這裏都不知道。”

話雖如此,他看上去倒是一點也不急的樣子。

“那您最後的記憶是什麽?”

“是我和宵雪在打鬥,多半就是九霄道那事,”溪風月幹脆道,“但我想不起來前因後果了,知道的不比你徒弟更多……”

“說起來,”他忽然話鋒一轉,語氣裏帶上了點責怪的意思,“你這徒弟看別人的記憶也就算了,居然還想繼續看下去,槐安一夢,過于沉溺可是會醒不過來的。”

江練:“……”

“對不起,”他迅速認錯,老老實實地道歉,又問,“師尊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

“他不清楚這事,”雲澹容淡淡道,算是揭了過去,又對江練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巧……”

他本想說巧合罷了,可溪風月突然接上:“他不知道,但多半是沖着魔氣最盛的地方來的,對吧?”

魔氣最盛的地方必然也是最危險的地方。

察覺到的時候,嘴角已經忍不住微微翹起,江練連忙壓下去,又擔心地問,“師尊你的眼睛沒事了嗎?”

雲澹容面色不改,語氣仍然平穩,像是在敘述一件舉手之事:“沒什麽了,試着用靈力疏通了下。”

哇,江練心下感慨。

這種事情都能無師自通,人比人實在是得氣死人。

但這到底是一件喜事。

一旁的溪風月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聲,他抱着手悠哉悠哉道,“腦部的靈竅共有七十二處,稍有不慎就是走火入魔,我倒是不知道,徒兒你什麽時候變成了這麽愛賭的人。”

雲澹容:“……”

他連着被拆兩次臺,實在是有點挂不住臉了。

江練愣了下,這會兒反應過來了,師尊分明是擔心他,一時心切才會貿然嘗試,再一看,對方的面色依然有種不動聲色的平靜,但耳根分明有點紅,他又忍不住道:“師尊做那麽危險的事情又不告訴我,是不相信我嗎?”

這話後半句當然不是真心話,他只是想聽見對方親口說不是。

他有點受傷地垂着眼睑,難過兩個字快要溢出來了,瞧上去有點被遺棄的可憐勁兒,雲澹容拿他沒辦法,嘆了口氣,妥協了,“我知道了。”

這話就是答應了以後會告訴他。

江練心花怒放。

他忽然感覺哪裏不對勁,轉頭一看,師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甚至眨了眨眼,好像在說對吧?

一時之間,幻境裏的那句“實在忍不住想逗他玩”莫名其妙地湧入腦海。

江練:“……”

他決定當做沒有這件事。

“如果下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他繼續道,語氣認真,“我會去找師尊的,師尊不要冒險。”

雲澹容還沒說什麽,溪風月先啧了一聲,可能是在笑他大言不慚。

……好吧,如果他出事可能還得靠師尊來救。

但江練還是堅持說完了:“……我就是希望師尊能好好的。”

聽他說這話的人沒有半分笑話的意思,雲澹容看着他,黑曜石般的眼睛裏是平和柔潤的光,語氣如溫水般平靜,說得很慢,吐字也很清晰,“我知道。”

他知道嗎?

知道他……

江練動了動喉結,下意識想避開那雙眼睛,卻又有些舍不得移開目光,他垂眼,視線跟着落下來,忽然注意到對方鼻尖附近比其他地方深了一塊,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自然而然地擡手抹掉了。

“對了,”溪風月突然想起了什麽,出聲打斷了他們倆的對視,他興致勃勃地問道,“我養的那幾條绫魚如何了?”

江練頭皮瞬間發麻。

雲澹容面不改色:“安好。”

溪風月瞧了他會兒,噗嗤一笑:“行了吧,來,徒孫,我教你怎麽辨認你師尊有沒有在騙人。”

他說着就要去勾江練的肩,後者只見淺影一閃——雲澹容擋了下,半是無奈半帶惱意地喊了聲,“師祖。”

哦?溪風月挑了挑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乖乖待他身後的江練,收回手攤了下,“沒意思,徒兒你怎麽越來越一本正經了,可別變成宵雪那個樣子。”

宵雪……

這麽說來,師尊應當是知道師祖本名的,也是,畢竟是親自收的徒弟。

“宗門內有多少人知道溪風月和連宵雪這兩個人的名字是互換過的?”江練問道。

雲澹容思索了下,“不多,宗主應該是知道的。”

“中正那小子?”溪風月聽見了,插了句,“那他确實是知道的。”

雖然是開宗立派的師祖,但他幾乎常年在四處游蕩,很少回秋生劍宗,哪怕偶爾回來一次,也不會在衆人面前露面,瞧見他的人也只當他是門派中的普通弟子。

不過那宗主之位,是他指名道姓傳下去的,楊中正自然知道他是誰。

“當初抱着我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身高還沒劍高就大言不慚要泡天底下最美姑娘的小屁孩一眨眼居然已經當了那麽久的宗主,”溪風月感慨道,“人的潛力還真是無窮盡。”

江練:“……”

好像聽到了個很勁爆的消息。

倘若知道太多的人容易被滅口,他今天知道的恐怕足夠他被殺個五六七次。

江練轉移話題,“咱們是不是想個辦法從這裏出去?”

一面牆是已經碎了,但外面看上去仍然是大差不差的屋子。

“你們說的是去哪?”溪風月問。

還能去哪?江練詫異,轉念一想,對方失去記憶,多半也不曉得這裏是哪裏,“我們是誤入靈虛秘境,想回到外面去。”

“那倒是有辦法,”溪風月徐徐道,“此處有通往外界的陣圖,不過需要輸入靈力。”

咦?

“您剛剛還說沒辦法出去?”

溪風月不緊不慢道:“我剛剛那是說沒辦法從這間屋子裏出去。”

“……”

師祖說話實在是很有說一半留一半的大師風格。

既然有辦法就好,雲澹容正要動用靈力,衣服忽然被人拉住——江練沖他笑了下,“我來。”

靈力順着陣圖的脈絡迅速蔓延開來。

沒什麽反應,莫非這陣法年久失修?他琢磨着這點兒夠不夠,要不要再來點靈力,忽然失重,腳下一空,整個人直直地跌下去。

江練:“……”

你們靈虛秘境的出入口就一定開在半空是嗎?!

他條件反射去抓師尊,剛抓到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又想起那邊還有個修為盡失的師祖,扭頭一看,頓時欲哭無淚,他倆之間隔了三四米,空中又無處借力——就是八爪魚都夠不到啊!

就那麽兩三秒鐘的時間,三人已經齊齊跌入一片柔軟的錦繡叢之中,掀起一陣含香帶霧的風,朝霞般的花瓣輕輕飄落,舒展着柔軟的身軀,巧之又巧地落在雲澹容低垂顫動的眼睑上,大腦空白了下,江練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地方并不高。

不遠處,溪風月仰面躺在花裏,輕笑了聲。

“洛陽的牡丹啊,真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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