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都說花無百日紅,可這裏的牡丹倒是越開越好了。”

溪風月漫步在花田小道上,語氣感慨。

确實,江練不曾來過洛陽,也是頭一回見到這麽大片的牡丹,顏色深淺不一,面積綿延百裏,壯觀程度遠遠超出他的預期。

“正好是花開時節,況且此處靈力又充足,”雲澹容溫聲道,“算是趕了個巧。”

他們在靈虛秘境裏待了不知道多久,雖然不知曉具體日子,但一出來就正好碰到牡丹花期,估摸着算算,洛陽論道也恰好就在開春,應該差不多就是這兩日了,本來就是打算在去完金陵以後來洛陽的,多跑了個青雲,沒想到誤打誤撞之下還是來了,倒是湊巧。

“師尊以前來過洛陽嗎?”江練問。

“來過幾次,”雲澹容回憶了下,“是沒上山之前的事情了。”

“可有幹什麽荒唐事?”

雲澹容:“……”

他深感再這樣下去,自己作為師尊的尊嚴怕是半點兒都不剩,當初确實是沒想讓對方把自己長輩看待,怎麽一眨眼就變成被打趣的對象了?

但要說有沒有幹過什麽荒唐事,也确實有那麽點能搭上邊的事情,他頭疼,想了又想,也沒想好怎麽說,再看看對方一本正經忍着笑的樣子,之前在幻境裏做過的事情湧上腦海,一回生二回熟,他幹脆放空自己,耍了點小孩子脾氣:“我不喜歡你了。”

說着便拂袖而去。

他動作足夠坦然自若,語氣和表情都平淡得和往常無疑,像是在說什麽正兒八經的事情,江練懵在原地,一時之間懷疑自己是聽錯了。

一旁看到現在的溪風月啧了一聲:“愣着幹嘛,去追啊。”

江練這才回過神來,連忙邁開腿大步跑着追上去,幸好對方也沒有走遠,沒一會兒就又恢複了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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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我錯啦——”

“嗯。”

雲澹容不疾不緩地往前走着,講話倒也是應的,語氣也不像是在生氣,但就是不看他,江練沒辦法,左看右看,一狠心伸手折了朵淡雪牡丹,心虛地把兩旁邊的花朵攏了攏,又匆忙快步追上去。

“我真的知道錯啦,”他拉住對方,把花放到對方手裏,又拽着衣角搖了搖,“師尊再喜歡我一下吧。”

被他強買強賣塞了一手花的人怔了下,用手指撚着那支花,低頭看着,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忽然笑了。

江練眨了眨眼睛,有點不明所以,但師尊多少是被他逗笑了,他也跟着笑。

溪風月慢悠悠地跟在後面,感嘆地想,真好啊。

他又想,我當初也給宵雪送過牡丹,他收倒是收下了,但表情和收下別的東西也沒什麽區別,只有那場雪——只有那場雪,他摘花、釀酒、讨對方歡心,都是為了再看一次那個表情。

現在倒是再也看不到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活着,這麽一想,居然有點體會到姑射當初對月折腰的寂寥。

“師祖!”前頭的江練忽然回頭喊道,“那折花令是怎麽回事?不是只有一塊嗎?”

胡思亂想被打斷,溪風月愣了愣,納悶地想,倒也沒有必要挑這個時候問,虧他還特意給他們留出了兩人獨處的時間,正要擡頭回答,又看見那兩人借着回頭的功夫自然而然地放慢了腳步,他心裏頓時明悟幾分。

“後頭的折花令都是我雕刻的,”他腳步加快了幾分,語調倒還是慢悠悠的,笑道,“作為風月樓的魁首之禮也只是鬧着玩的而已,拿着它确實可以不入幻境就上青雲,不過沒什麽人知道真相,那幾十年裏就沒幾個人上過青雲的。”

“那還是有人上去過的?”

“有吧,後來應該還收過徒弟,青雲的傳承應該不至于斷了。”

那确實沒斷,江練心想,至少罵人這個傳統應該是延續下來了。

他又道:“逍遙仙人的九衢塵好像不知道被誰拿走了。”

溪風月明顯沒有想到這個,腳步一頓,怔忪片刻,想到了什麽,喃喃道,“那……青雲是墜了?”

亭臺樓閣是靈力所化不假,但那塊飄浮的陸地全靠九衢塵才能維持在空中。

“是……我們就是在落下來的時候進了靈虛秘境,”江練挑了些重點,把前因後果和他說了一遍,又有點緊張地看着他。

這算什麽呢?溪風月沉吟,他難得分了神,有些自嘲地想,還真是應了那句話,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當年他和連宵雪泛舟定風波,對酒當歌,紅爐煮茶,姑射彩裙翻舞如雲綢,逍遙醉後掃拂塵,瓊花如雨紛,眨眼間,一百年過去,人不在了,連留着記憶的那塊地也沒了。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師祖?”

“哦,”溪風月回神,漫不經心地應了聲,“沒就沒了吧,反正就是一塊地。”

正如當初所言,人都沒了,還要留着東西幹嘛,徒添傷心。

他本來也只是有點悵然,畢竟記憶都不在了,感覺自己像是做了一場經年大夢,一覺醒來故人都沒了,但那只是錯覺,其實早就沒了,一旦接受了這個現實,反而豁然開朗了許多。

像是擔心空氣沉悶下來一樣,江練尋着話題,聊得天南海北,他偶爾附和幾聲,大部分時候都聽着,雲澹容的話反而更多一些,不管是什麽,總能接着幾句。

終于走出花海,不遠處有座背靠山林的小院子。

那院子雖小,但五髒俱全,布置講究,只是地方偏僻,也沒瞧見裏頭有什麽下人。

是開春,陽光溫暖,樹葉扶疏,玉葉散晴曛,院中只有一名女性,穿着簡單的淺色湘裙,發間只插着一根蓮花造型的金釵,正蹲在地上,細細翻着攤在地面上的書本。

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分開兩頁粘在一起的紙張——那書看來是發潮了,瞧着今日太陽好,才取出來曬一曬。

正要站起來,不知道是蹲久了還是陽光大了些,她身形忽然晃了兩下,江練下意識動了動手,是想去扶,但這個距離實在是太遠,實在趕不及。

這時候,旁邊一扇門吱吖一聲被推開,裏面急急忙忙跑出個嬌小的身影,三步并兩步沖過去,眼疾手快地攙住她,“小姐!我都說了您別動!我來就好!”

“雀兒,我沒事,”女子無奈道,“我……”

她還想說什麽,可話沒說完就被對方叽叽喳喳的聲音掩過去,“您身子骨弱,若是摔着了可怎麽辦,這書我幫您看着,您放心地回去休息便是……”

說着便扶着對方要往屋裏走,餘光忽然注意到他們。

是陌生人,雀兒條件反射向前一步,擋在女子身前,睜着警惕的圓眼睛。

“你們是誰?”

女子行動間如同弱柳扶風,以輕霧般的面紗掩面,只露出一雙柔情似水的眼睛,雖然看不見全貌,但仍能感受到骨子裏的平和溫柔。

那雙秋水剪瞳裏出現了一絲訝色,又很快恢複平靜。

“莫要無禮,”她輕輕拍了下雀兒的手,後者這才退去些,女子又轉向他們,“三位可是去參加洛陽論道的?”

洛陽論道的地點雖然是人世間的洛陽,但為了不妨礙也不影響百姓的正常生活,都設了與外界相隔絕的結界,知曉內幕的必然不是普通人——至少也是對修仙有一定了解的人。

但看眼前的女子,既無靈力,身體也不好的樣子,應該不是修仙或習武之人。

雲澹容微微颔首,算是默認了這事。

“我們是恰巧路過,驚擾了姑娘實在是抱歉。”

“無妨,”女子微微一笑,“那三位怕是要抓緊趕路了,今日的論道怕是快要結束……”

她話還沒說完,柳眉忽然一蹙,面露痛苦之色,竟然捂着心口,壓着聲音斷斷續續地咳了起來。

“小姐……”雀兒連忙伸手替她緩氣,擔心地看着她。

這一下實在是來得毫無征兆。

江練反應過來:“姑娘可還好?是岔了氣?”

她咬住唇,半天才緩過氣來,虛弱地搖搖頭,“是娘胎裏帶出來的病了,不必在意。”

說這話的時候,她眉目依舊平和,不曾流露出一絲自怨自艾,顯然是已經習慣了。

但習慣也是會難受的。

溪風月忽然道:“在下不才,但對岐黃之術略知一二,或許可替姑娘把脈問診。”

那女子還不曾開口,雀兒先怒了,瞪着眼睛道,“你一陌生男子,怎可随意讓你靠近小姐?況且替我家小姐看過病的神醫沒有成百也有幾十個,沒一個說得出解決辦法的,瞧你也不像是個正經郎中,又能瞧得出來什麽?”

“雀兒,”女子稍稍拔高聲音,“莫要無禮,怎可以貌取人?”

雀兒有點委屈,但還是應了是。

她這話其實也沒說錯,溪風月瞧上去确實不像個郎中,更像是哪家出門游歷的纨绔公子哥。

女子又把視線移過來,微微颔首道,“公子莫要計較,雀兒她也只是擔心我罷了,我這具病軀常常拖累旁人,因此,但凡有一絲可能,我都願意去試試。”

她居然是答應了。

溪風月在雀兒警惕的視線裏坦坦蕩蕩地上前。

那搭脈的動作倒是有模有樣。

問題是,師祖真的會醫嗎?

他仔細回憶了下幻境裏的內容,至少是沒有提到,便不動聲色地給師尊投去個眼神。

雲澹容面色鎮定,但微不可查地沖他搖了搖頭。

江練:“……”

還真讓那雀兒說中了!分明是個無證執醫的江湖騙子!

那邊已經把完脈了,溪風月正在沉吟,雀兒的神情已經從警惕變成了緊張,女子倒是淡然地放下手,“請問公子,如何?”

溪風月不緊不慢道:“姑娘氣血運行緩慢,寒而凝滞,脈象無力,氣若游絲,确實是娘胎裏帶出來的病。”

江練:“……”

他算是明白他師尊那種說什麽都格外有說服力的樣子是從哪學來的了!

連他都分不出來師祖到底懂不懂病理!

果不其然,雀兒應當是信了幾分,已經急匆匆問道:“那可有辦法治療?”

“沉疴頑疾,難以治愈,”溪風月頓了頓,又道,“而且,不管再怎麽靜養,怕是都很難活過二十。”

這話簡直是讨打!

江練倒吸一口涼氣,總算是明白了幻境中逍遙仙人為什麽會說師祖他這麽多年沒被人打死就是個奇跡!

別說是對本人了!那就是對病人親友也沒說得那麽直接的啊!

雀兒面色瞬間一變,撩袖子怒道:“你說誰活不過……”

“雀兒!”女子呵道。

後者這才收了聲,只咬着牙,臉色不善地看着他們。

女子苦笑一聲,“勞煩公子了,我自己心裏有數。”

溪風月灑然笑道:“是我多言,擾了姑娘的好心情。”

雀兒看他的眼神仿佛寫着知道你怎麽還不滾?

“無妨,”女子輕輕搖頭,“只是公子若再不去洛陽論道,怕是真就趕不及了。”

這就是送客了。

“多謝姑娘提醒。”

溪風月自覺退回去,餘下兩人又是道了歉,随後在她們的目送下離開了這座院子。

走出一段路以後。

溪風月忽然道:“那地上的書,是《華嚴經卷》的孤本。”

雲澹容也道:“鳥不鳴,風過無聲,屋後的林子裏分明有高手藏着。”

江練接道:“她發間的發簪瞧上去有點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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