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江練在往論道臺走。
今日是第三天,也是洛陽論道的最後一天,明日會設宴招待賓客,正式結束這場一年一度的盛會。
正如雨天師所言,師尊在論道臺不遠處的摘花樓裏,四周人來人往,自覺繞開那塊區域,繁鬧裏的清靜中心,雲澹容正用手指翻着本厚重的冊子,動作快,但不亂,有條有理,時不時說兩句話,和旁邊的弟子确認着什麽。
大概是在聊明天的安排——他是秋生劍宗到場的人裏身份最高的,明日不說主持,也必定出席洛陽宴。
師尊在忙,江練便就近尋了張空着的椅子坐下,取了塊淺綠的茶糕,咬了口,清香撲鼻,是龍井,他含着那口糕,用犬齒慢慢磨着,嚼了兩下,用手肘撐着桌面,偏頭去看那正有條不紊地安排着明日事項的人——雲澹容斂目垂首,沒什麽表情,冷淡似潇湘。
那弟子恭恭敬敬地低頭,應着是。
師尊很少在他面前流露出這樣的神情,江練走神,努力回憶着,上一次是什麽時候?剛入門那會兒?不,好像也不是,再早一點,好像只有他們倆第一次見面。
似乎是感知到了他的視線,雲澹容擡頭,準确無誤地望過來,平靜如潭水的眸光波動了下,隔着人群給出一個抿唇的笑。
江練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輕快起來了,那邊的人收回視線,又轉頭叮囑了幾句,把簿子交遞給那弟子,然後邁開步子向他走來。
他連忙把嘴裏的食物咽下去,又悄咪咪地用指關節刮了下嘴角,待對方走到面前,便仰起頭,手心撐着右頰,“已經好了嗎?”
他的胳膊放在桌面上,翹起來的嘴角從看見那抹淺色身影起就沒放下來過。
雲澹容也笑,“嗯,只是安排了下明天要做的事情。”
“要做什麽?”江練好奇。
“洛陽宴開場前,需有人引花入結界,此舉名為宴春臺,意為瓊林報春,”雲澹容答道,“明日由我來負責。”
江練頓時想起幻境裏的那場瓊花雪,“這也是師祖留下的規矩?”
Advertisement
“這我倒是不清楚,”雲澹容搖搖頭,又問,“你剛剛在想什麽?”
他問的是江練盯着他出神的那段時間。
“我在想……”江練眨了眨眼睛,換了個姿勢,用手背撐着下巴,眸子深處是亮晶晶的光,笑吟吟地問他,“天下蒼生和我,師尊會選哪個?”
雲澹容一怔。
不對,江練他不會這麽想、也不會這麽問,如果把自己和別的事物放在一起,他很輕而易舉地就會把自己放在更輕的那一端。
“誰和你說的這樣子的話?”
江練笑意更盛,“以前有人問過。”
“我不想給你不确定的答案,”雲澹容看着他,“更具體一點?”
“嗯……比如,如果我入了魔之類的?”
雲澹容自然而然道:“那我看着你就是了。”
“那如果我已經殺了好多人了呢?”江練追問,“殺人償命,師尊會親手殺了我嗎?”
雲澹容擡眼,看了會兒,像是在思索。
“不會,”半晌,他道,“我偏心。”
江練還在笑,本就帶勾的眉眼彎成一輪初月,他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像個期待捉迷藏被找到的小孩子牽住了來找自己的人的手一樣。
“那現在該我問了,”雲澹容語氣裏帶了點淡淡的笑意,“天下蒼生和你,你希望我選哪個?”
江練認真道:“我會給師尊排除掉一個錯誤選項。”
是了,這才是他會說出來的話。
雲澹容屈指彈了下他額頭,“你不是錯誤答案。”
那力度不輕不重,江練順勢往後一仰,捂着頭,眯着眼睛從指縫裏看他,幾根頭發頑皮地翹出來,雲澹容伸手替他理了下,又聽他小聲問,“當初宗主拿定乾坤封了九霄道,可那碎片為何會在芥子裏?”
他和雲澹容都是見過師祖的劍的,認出來也不足為奇,師祖當時主動松開手,應該是去把碎片放了回去。
“當初神都之變就發生在洛陽,”雲澹容的手指碰到了他額邊,“定乾坤碎成三段,或許是被誰撿了去了。”
垂下來的發絲掃到眼睫,癢癢的,江練放下手,乖乖地讓對方整理,“那九霄道的位置豈不是也在洛陽?”
“差不多,”雲澹容把那縷鬓發別到他耳後,面色從容地收回手,“就在洛陽論道的上方。”
嗯……嗯?!
江練下意識擡頭。
青天裏是白雲悠悠,瞧不出曾被打破過的跡象。
“無極師父說那痕跡是被陣法擋住了才看不見,”旁邊插來個女聲。
顧飒單手抱着刀,短發利落,藍衣如鏽,沖他們露齒一笑,宋硯在她旁邊,經過一晚上的休息,他面色比昨晚好多了,眉目間習以為常地端着風流笑意。
“那若是陣法解了,天上就會多出來道裂縫?”宋硯順口道,“還是帶三根封條的那種?”
仿佛是被這種說法離譜到了,耳中傳來一聲刺耳的貓叫,金燦燦的眼睛,除此之外黑得像顆煤炭球,那球動了動——長尾巴柔軟地擺了下,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毛發黯淡枯燥的末端隐入藍衣白領。
一只手把那尾巴挪了點位置。
雨天師不知何時出現在那裏,正嫌棄又小心地用食指和中指夾着那根毛茸茸的玩意兒,翻了個白眼,“天沒裂,不過是九霄道的大門被封住了而已,那道本來就是存在的,封條更是無稽之談,當初合力關上門的是定乾坤、九衢塵和玄冥甲,你看它們哪個像封……诶你這貓怎麽還掉毛呢?!”
他頓時甩掉手裏的尾巴,反手往肩頸裏一摸,使勁掏了一陣子,苦大仇深地從衣領裏揪出一根戳人的黑色短毛。
那貓靈活地順着他手臂匍匐下來。
顧飒睜大眼睛,又納悶,她心直,想問就問:“這都過去百年了,那封印可不可靠?”
這還真沒人考慮過這個問題,江練琢磨了會兒。
“既然都已經百年了,應該是可靠的吧?”他不太确定地看向師尊,後者點點頭。
“封印不會那麽容易被打破,”雲澹容沉吟,“或許有一些特殊手段可行。”
“比如?”
雲澹容搖搖頭:“不好說。”
“這你們就有所不知了,”雨天師話鋒一轉。
他習慣性想展扇,手掌上一軟,和四只爪子疊在一起、金雞獨立的黑貓大眼瞪小眼。
雨天師:“……”
他咳了聲,揮動袖子,右手去提貓脖子,本來是想換個姿勢,但那貓莫名其妙足下一空,黑毛頓時炸開,焦躁地伸出爪子去胡亂抓扒最近的東西,自上而下在天藍錦緞上刺啦勾出幾道白色抽絲,日光微晃,刺眼得很,小臂內皺縮變形的皮膚上霎時閃現出一道還滲着血的細長口子,只短短一瞬間,又被布料遮掩住了。
在場幾人皆是神色微凝,施施然拉下袖子的人把貓摟在懷裏,若無其事地整理了下亂竄的線頭,繼續道,“解鈴還須系鈴人,既然那三件東西可以封住九霄道,自然也可以解開……”
“你又進去過了?”雲澹容打斷他。
進去?江練愣了下,恍然大悟,哦,那傷口是風刃割傷的。
那正插在雜亂的貓毛裏,順着脖頸到背部不緊不慢地梳理着的手指停頓了下,雨天師驀地收了聲,長嘆一口氣,“好奇。”
這就是承認了。
雲澹容眉頭微皺,提醒道,“你至少應該和我們打個招呼,這樣若是出事也好有個照應。”
“嗯嗯,我心裏有數,”雨天師随口應道。
話裏話外都是敷衍的意思,雲澹容沉沉地看着他。
雨天師嘆了口氣,擡頭正色道,“雲長老,我知曉自己在做什麽,既然決定了去做這件事,那若是出了事,你們也沒必要冒着風險來替我收屍。”
“你是秋生劍宗的人,是洛陽論道的主辦者,說失蹤就失蹤?”
“你想和我談責任嗎?”雨天師笑了,他悠閑地換了只手,語道,“這就是為什麽我和你徒弟……二徒弟更談得來的原因。”
怎麽又和解長生扯上關系了……雲澹容頭疼,他不是這個意思。
師尊是因為這事,那另外兩人呢?江練不動聲色地動了動眼神,宋硯的神情從看見那道口子開始就有些不對勁,顧飒有什麽都寫在臉上,分明是想說話,張了張嘴,還沒說出句子來,突然抽氣,重重嘶了一聲,轉頭去看,一只手緊緊抓住她胳膊,那雙桃花眼很是拼命地一秒鐘眨三下。
這确實起到了點效果,顧飒眼裏露出糾結的神色來,咬着嘴唇明顯是有點為難,但至少沒有再嘗試開口了。
宋硯那口氣還沒來得及放下,只見她貝齒突然輕快一松,留下個淺淺的印子,眉間郁氣一掃而空,對他投來個有些抱歉的眼神,宋硯腦海裏頓時警鈴大作,心道不好,還沒來得及去捂她嘴,只聽一聲果斷利落的——“不行!”
幾個人的視線都移到她身上。
晚了……宋硯用力閉了下眼,手指收了又松,頹敗地卸了力。
顧飒道:“我忍不住了!雨公子,你昨晚救了宋硯,我覺得你也不是個壞人,我就直說了。”
她直直看向人群裏的藍色身影,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清清蕩蕩。
“我師父的東西是不是在你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