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她說的師父必然是文馀恨。
江練腦袋裏頓時刷刷冒出好幾個念頭——什麽東西?雨天師怎麽會和千裏之外的青雲派舊徒扯上關系?
顧飒緊盯着他,一字一句地繼續道:“那日我和那人打鬥時,瞧見對方分明也有這樣的疤痕,位置和大小跟雨公子手臂上的一模一樣。”
這明顯抵不了賴,默然到現在的雨天師終于動了動嘴唇,他幽幽地嘆了口氣,擡起手,不輕不重地拍了下貓頭,再放下去時又轉為撓,擡起頭,神色無奈道,“既然如此,顧姑娘又何必再問。”
這就是承認了,顧飒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神色稍緩,她思考了下,爽快道,“你救了宋硯,那你把東西還回來,我們就不計較這事了。”
“抱歉,”雨天師搖搖頭,“我不能還。”
顧飒沒想到他會拒絕得那麽幹脆,愣了愣,不敢置信地拔高音量:“那是我師父留下來的東西!”
雨天師似乎想說什麽,他手指無意識地梳理過貓毛,斟酌再三,最終還是搖搖頭,“抱歉。”
氣氛一下子凝澀沉重起來,顧飒看着他,點了點頭,道了聲好,然後緩緩拔出刀。
“那就得罪了!”
“慢着慢着——”江練驚得連忙出聲打斷,他一頭霧水,完全不明白怎麽剛剛還其樂融融的對話眨眼間就發展成現在這個劍拔弩張的狀态,他指了下雨天師,向顧飒和宋硯投去詢問的眼神,“他拿了你們的東西是嗎?”
“對,”顧飒毫不遲疑地點了頭,她想起了什麽,轉向雲澹容,朗聲道,“恰好雲公子也在這裏,雨公子偷了我師父的遺物,這事怎麽算?”
雲澹容從剛才起就在蹙眉思索,此時轉向雨天師,沉聲道:“還回去。”
“不行,”雨天師仍然搖頭。
“為什麽?”雲澹容不解,“你不是那種會偷雞摸狗之事的人,可是有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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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情?”雨天師反問,“若是真的有隐情呢?就可以幹這種事了?”
幾人皆是一愣。
被反問的人微微皺眉,他方才那話,多少還是幫着雨天師的,但對方分明是完全不領情的樣子。
“确實不能,”雲澹容斂下思緒,坦然地承認了,又更加疑惑,“你既然知道,為什麽要這麽做?”
雨天師覺得好笑,他心想怎麽凡事都要問為什麽,哪來那麽多為什麽,人做一件事情,不都是先想那麽做,再去找理由去說服自己和別人的嗎?
明明是以情感和直覺為先行的存在,卻習慣于用理由來說服自己,越是重要的時刻越是如此,做出的抉擇全都是權衡利弊之後的結果,因為這樣最好、因為這樣最有利。
從來沒有人說——因為我想。
反正肯定說不通也不能理解,他懶得費這些口舌,只想随便找個合乎邏輯的借口打發過去,念頭一轉,突然想到什麽。
衆人只見他忽然目光停頓,轉而低低笑了聲。
“為什麽?”雨天師重複了一遍。
“當時玄武門弟子被魔修殺死的地方距離客棧不過一牆之隔,閉口鈴不可能沒響,”他看向雲澹容,一派氣定神閑,“你為什麽沒有去查看情況?”
話題忽然被扯遠,雲澹容微微一怔,腦海中的記憶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來,烏雲如湧的夜晚、無風自搖的鈴铛、沉默注視的身影,可雨天師為什麽會知道?
他迅速反應過來——當時他回到宗門內時,腰間的閉口鈴還未曾取下,被看見了。
見他如此,雨天師嘴角微翹,繼續慢悠悠道:“因為你以為是……”
“夠了!”雲澹容打斷他。
雨天師就等這一刻,立馬見好就收,從善如流地止了聲。
這打的什麽啞謎?
江練不明所以,“什麽?所以是為什麽?”
見他一頭霧水的樣子,雨天師啧了一聲,毫不顧及旁邊隐隐警告的視線,用理所應當的語氣回答道:“因為私心啊。”
師尊當時沒有去查看情況是出于私心?江練沒明白,但雨天師已經不再說話,雲澹容也已淡淡收回目光,他想不通就幹脆暫時放棄這個問題,忍不住問道,“所以你到底偷了什麽東西?”
“一塊玉,”宋硯搶先回答道,他盯着雨天師,眼睛一眨不眨,口中繼續道,“圓潤通透,泛着七彩霞光的一塊玉。”
江練本來還以為是什麽寶物藥材,匪夷所思,“你偷人家的玉幹嘛?”
懷裏的黑貓懶懶地翻了個身,尾巴掃蕩着,完全不知道自己剛剛的無心之舉引發了什麽樣的風波。
“原來你們并不知道那是什麽,”雨天師彈了下它的額前,嘆息道,“難怪。”
聽上去他比這玉的主人還了解。
宋硯蹙眉,娘親不常佩戴這塊玉,甚至都很少去看它,他曾經因為好奇問過一次,只道是故人所贈,只是那語氣,聽上去不像是懷念,反而是痛楚更多。
“那不是一塊玉嗎?”顧飒奇道。
雨天師搖搖頭:“那東西叫做玉晗。”
江練脫口而出:“你得了不治之症?!”
空氣安靜了兩秒鐘。
比起那兩人的茫然,雨天師眼裏閃過幾絲意外,似乎是在奇怪他居然知道,緊接着再次搖頭否決,“不是我需要它。”
哦,江練恍然大悟,頓時腦補了好一出生死大戲,難怪說是私心,怕不是他在意的人危在旦夕。
“玉晗是什麽?”顧飒睜大眼睛。
無極真人不在,江練一邊回想着當初師祖的話一邊開口解釋道:“玉晗看上去像玉,其實本質上是一種丹藥,由靈氣凝聚而成,有生白骨死活人之效。”
當初那塊玉晗分明是被文馀恨取走去救人了,這塊又是哪裏來的?奇怪,難道她當時沒有用?
他這麽一說顧飒和宋硯也明白了,神色稍稍緩下來。
宋硯道:“若是你好好地說……”
他們都不是什麽不通人情的人,這樣有用的、能救人性命的東西比起放在盒子裏蒙塵,給需要幫助的人也無所謂,頂多等價交換,收些報酬罷了。
“那就算了,”宋硯擺擺手,語氣淡下來,“你既然昨日救了我,那一命抵一命。”
咣當一聲,顧飒松了手,刀撞回鞘。
雨天師擡頭望過去。
他平日裏總是帶笑的,瞧上去輕松惬意,此時沒什麽表情,眼裏那一小片陰影頓時無處遁形,深處像是有暗流在湧動。
在這短暫的兩秒裏,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片刻後,他微笑道:“多謝。”
然後提着貓後頸,像是溜達一樣,背着手慢慢走掉了。
雲澹容揉了揉太陽穴,對顧飒和宋硯微微颔首:“抱歉,如果以後有什麽需要的,盡管開口。”
多接一個人情也沒什麽不好的,宋硯毫不猶豫點了頭。
這件事情算是解決了,江練松了口氣,可他還記着方才那句私心,剛轉頭想問,手就被握住了,雲澹容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安撫地輕輕捏了下——是晚點再說的意思。
這一晚就晚了一日。
翌日設宴。
長街上擺了洋洋灑灑數十桌,熱鬧非凡,江練張望許久,卻不見臺,也不見他師尊的影子。
向南歌知曉他在找什麽,微微笑道:“待上席鳴鼓,宴春臺才正式開始,大概要那時,師尊才會出場。”
一下子被說破,江練有點不太好意思,收回視線,“師姐以前也參加過洛陽論道嗎?”
“不曾,”向南歌搖頭,“我只去過群英會,不過從去年開始也不再參加了。”
群英會是各門派初出茅廬的弟子論道的聚會,雖說百歲以下都能參與,但她的實力早已是同輩人裏的拔尖水平,再去就沒有意思了。
“是不是時候到了,我也得參加群英會?”江練有點擔心自己給師門丢臉。
“無妨,”向南歌莞爾,“你若是不想去,不去便是,沒有人敢說三道四的。”
他們是同門,自然被安排在了一桌,雨天師雖然不知師祖的身份,但見他們交情不錯,也安排了個位置,此時空着,江練想起他昨晚順口問了句師祖會不會參加,溪風月若有所思,含笑着搖搖頭,只道看情況吧。
這還能有個什麽情況?江練納悶,當他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顧飒和宋硯在無極真人那邊,青雲派人少,也算勉強湊了一桌,武鳴和玄武門弟子在一起,距離他們亦不遠。
待所有人入席後,雨天師拍手,弟子應聲從樓內魚貫而出,晶瑩剔透的盤裏盛放着各式各樣的佳肴,那水晶被雕刻成了牡丹形狀,花瓣層層疊疊,如雲舒卷,朵朵各異,工藝精巧得令人嘆為觀止。
又上玉壺瓊釀,本以為是酒,卻詫異地發現斟出來的液體無色無味——居然只是白水。
轟的一聲——兩旁最前頭的迎春鼓發出洪亮的回響。
敲了兩下後,弟子停下手中的棒槌,分明還是料峭的季節,江練只感覺暖如三春,他低頭一看,杯中之物被輕輕拂動——不知從哪裏起了一陣吹面不寒的楊柳風。
忽然聽見一聲驚呼,江練又仰頭去看,晴色空淨,清影徘徊,白衣人踏仙履而來,衣帶當風,眨眼就要落地,那人也不着急,手腕一轉,萬千花瓣随劍而動,凝聚成臺,足尖輕點,又是憑空躍起。
雲澹容揚手,一揮而就。
那輕盈浮于空中的花瓣像是受到牽引般驀地下墜,打着旋兒跌進杯中,一入水就化為四溢的濃醇香氣,是靈氣化酒。
千裏林間風微,驚起樹中物,身姿輕盈婉約。
瓊林報春,去燕還來。
是為宴春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