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間章】 亡靈
第二十七章【間章】亡靈
佩爾裏希……
我入伍的時候十七歲,還沒有成年,但在那段戰争歲月,這個年紀入伍其實挺尋常的,至少我身邊的同伴都與我一樣。
這是索娜,十六歲。很豪爽的女孩子,吃肉就大口吃,喝酒就大碗喝,性情豪邁,我實在自愧不如。基礎培訓結束以後她被分去當了前鋒,後來死在一次突襲任務中。我在那次任務後收集情報時見到了她被折磨到殘破的屍體,她明明已經決定會将貞潔留給佩爾裏希,無論她是否接受。
這是拉斯維西亞,十七歲,和我一樣。他沒什麽大志向,就喜歡打打鬧鬧,再賭兩把,輸了就“有朝一日,時來運轉”,然後蹭我的酒喝,贏了就請我喝酒。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同樣喜歡着佩爾裏希,我們約定無論誰最後贏得了佩爾裏希的芳心,都要做永遠的朋友。他後來成了我的部下,在那次有來無回的任務中替我擋了一刀,死了。
這是小費迪爾,十九歲,比我們都年長。身材高大強壯,我經常羨慕着作為同性他那身健碩的肌肉。他的父親老費迪爾是軍中老将,愛上了比他年輕二十多歲的佩爾裏希,把家裏攪的雞犬不寧。他很生氣,覺得佩爾裏希破壞了他的家庭,來參軍,頗有些複仇的意味,可一看到佩爾裏希,他就挪不開眼了,最後竟然比我們都要努力、晉升的都要高,成了佩爾裏希的護衛。我還記得那一天他拿着幾瓶酒,來向我們宣布這個消息時那炫耀的臉龐,有人打趣“複仇怎麽辦”,他就臉紅彤彤地狡辯,可大部分人其實都只是在羨慕,包括我。我聽說他死在了最後那場大戰中。那場大戰後,佩爾裏希和斯拉克便不知所蹤,只剩他跪在佩爾裏希的房門前,死不瞑目。
……
這是佩爾裏希,我們愛着的人,我恨着的人。
這是斯拉克,看重佩爾裏希勝過所有的男人,不管是家庭,還是種族,還是我們這些陪他出生入死的部下,在他心中都比不過佩爾裏希的笑靥。我是佩爾裏希的追求者中最聽話的一個,他則是最瘋狂的那一個。如果佩爾裏希突然說要我的命,他說不定也會毫不猶豫地向我發起決鬥。我同樣也恨他,但他已經死了,死的很慘,慘到讓我同情他。
我從滿是屍體的戰場爬起,渾身沾滿親人、朋友、敵人、陌生人的血液,搖搖晃晃地走。整片天空、大地都是血與屍體,我就那樣走,踩在親人、朋友、“敵人”、陌生人的屍體上,軟綿綿的,就好像大地崩塌了,天空倒落在徒留的空洞之上。
我知道戰場的瘴氣會讓我神智不清、魔力紊亂,但我已經在戰場上待了九年之久,我已無藥可救,我只能任憑情緒将我的生命點燃。
佩爾裏希,佩爾裏希?佩爾裏希!佩爾裏希……
我不停地呼喊着這個名字,卻無一人回應我,大地上生機寥寥,只有禿鹫盤旋、吞食。
佩爾裏希一直在欺騙我們,我早就該意識到了。從斯可絡死的時候就該意識到,或者從看到索娜屍體的時候就該意識到,更遲一點,在古古悄悄地和我說她不想死的時候我就該意識到。
然後,殺了她。
不無諷刺,我笑了起來,我根本下不去手,也沒人下得去手。
她就站在你面前,蒙着她那除了在戰場上,很少取下的面紗,那雙哀愁的琥珀色眼眸看着你,仿若有魔力一般,你就會瞬間丢盔卸甲,甘心将整顆心都獻給她。
最狂熱的那段時間,出戰前的戰號都由“為魔種而戰”變為了“為佩爾裏希而戰”。
魔王大人生性冷漠,我們無從與他會面,唯一可以一睹其風采的地方,便是大戰戰場,那只巨大的白狼,帶着死亡在戰場上奔馳。
我們的将軍……斯拉克,他喊佩爾裏希的名字喊的最忠誠。他品行端正、實力強大、善待下屬、體恤民衆,是實至名歸的魔種領導人,同時也是位不可多得的美男子,沒有人會不佩服他的私德與領導能力。
可是他愛上了佩爾裏希,自此,一切都毀了,無論是他的家庭、他的種族,他全都不在乎了,甚至在那場至關重要的大戰中,寧願與佩爾裏希私奔,抛下了所有,最後又為她而死,被追兵砍成了肉泥。
我逃了許多年,逃到這夜嚎山脈,過着茹毛飲血的日子。
可每當夜幕降臨,我都感到恐懼,因為舊日的亡靈在我的夢中顯形,訴說着死亡的苦痛和他們對佩爾裏希的愛意。
我只能遷怒,我只能說服自己,茍活,是為了找到佩爾裏希。
然後,殺死她。
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稍微減輕一點我的罪過,我逃跑的罪過,我對他們視而不見的罪過,我盲目的罪過,我沒有與他們一起承受的罪過……
戰争的瘴氣深入骨髓,我的睡眠一天比一天要少,不過我樂得如此,因為這樣,就不用再那麽頻繁的受亡靈拜訪。
我在等待。
我像是被撕裂成了兩半,一半強烈地恨着佩爾裏希,要殺她而後快,另一半卻又無比地愛着她,愛到甘願壓制自己駐守在夜嚎山脈。
當我從夜間的夢魇中驚醒時,我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腿腳,但當白日降臨,霧氣散去,我又會回到昨夜的栖處,期盼佩爾裏希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因為我知道,一旦我看到她,我就将不再是我,我也将不再是一只魔種、一具有溫度的□□,而只是舊日的亡靈,只企圖将我尖銳的指爪覆上她纖弱的脖頸。
我萬分祈禱,這一日不要到來。
但這一日終将到來。
我對與她相似的女孩出了手,将血液沾染到了她潔白的生命之上。
我本以為她可以帶我走出舊日的迷宮。看到她時,我甚至遺忘了那些痛楚、那些悔恨,唯有憤怒與憐惜,留存心間。憤怒于無恥的教會與神職,憐惜于羸弱的魔種。
所以我冒着生命危險,從那個有着美麗皮囊的怪物身邊将她帶走。
我不知道我怎麽了,即使她籠着巨大的黑袍,就連性別也成謎,即使後來她不願訴說她的經歷與目的,甚至對我這個——解救者表現出排斥的态度,但我仍想守護她。
二十年來第一次,我找回了十七歲時第一次看見佩爾裏希的那種感覺。
與情與欲無關,我想守護她。
這種情感讓我煥發出嶄新的生機活力,讓我連魔力也在雀躍——現在想想,可能正是因為魔力的活躍,我才可能在那麽一時半會中困住那個怪物吧,後來在我神志不清的面對她時——就好像印證了我一開始的想法一般,她對付我,毫不費力,我的精神攻擊不起效用,我的異常狀态類攻擊甚至作用不到她的身上就被她那把怪異的槍給攔截了下來,我引以為傲的速度在她看來不過小狗追着自己尾巴跑的玩樂。
我敗了,性命垂危。
生命的最後一刻,我終于得以忘卻對佩爾裏希的恨,只單單念着十七歲時的少年心緒。
少女在看望我時,沒有摘下她的兜帽。
但我不知為何,感覺的到,那兜帽下雖然有與佩爾裏希相似的容顏,卻不似佩爾裏希那對剪水般的雙瞳。
同樣的琥珀色眼睛。
我的腦海最後一瞬閃過的,除了佩爾裏希那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眸子,還有屬于某個人的,充滿生機與活力,閃亮的光影。
“……再見。”
這就是最後一句了。
随後我看見了亡靈,很多人的亡靈,他們笑着看着我,對我做着口型與動作。
我笑了。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