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間章】 罪惡

第二十八章【間章】罪惡

身着白袍的老人在紫藤蘿攀附的窗前閱讀着某本書籍,他的胸前有一枚樣式奇特的胸針,劍與槍交橫,似是護衛于他的心髒——他的生命之處。

秋日的光明傾灑到書頁之上,将這一刻襯托的無比美好,這會是每個老人都期盼的退休狀态。

前提是,奇爾迪亞此時不是正處于軟禁狀态中。

“教皇閣下,您的午餐。”

白紗蒙眼的神職将盤子放在不遠處的桌子上。

奇爾迪亞沒有回頭,甚至沒有回應,這與他執政期間的柔和、親善做派一點不符。

“教皇閣下,已經兩日了,請您多少用點吧。”

神職對着曾經的主教,現今的教皇近似懇求一般地說道。

奇爾迪亞終于有了動靜,他開口:

“那你去把多伊爾叫來,他的療程不能拖。”

目不能視的神職有些猶豫,但終究還是把主教的話說了出來:

“主教大人他……公務繁忙。”

“繁忙到連義父想見見他也不行了?”

奇爾迪亞終于放下那本書,轉過身來。

“還是說,他害怕見我?害怕被我發現他在準備幹一些我不同意的事,比如說……發動戰争?”

一開口,便是直白的問句。

神職垂下頭來,即使蒙住眼睛,他依舊能感覺到曾經掌管過整個教會的老人所發出的壓倒性的氣勢。

“屬下不知,但主教大人他的确無法抽身。如若教皇閣下有其他的需求,屬下會盡力竭誠為您服務。”

“呵,你倒是忠心,怪不得你的主教大人派你來看着我。”

奇爾迪亞又重新拿起書,不再看那神職,他還沒有打算為難一個為教會獻出了所有的直淨修士,多伊爾估計就是算準了他這一點,才派來一個尚且稚嫩的直淨修士來看着他。

“您的午餐……”

直淨修士還想繼續勸,卻被奇爾迪亞強硬打斷:

“那你給我叫塞可瑞特來。”

“塞可瑞特大人她……忙于公務。”

奇爾迪亞冷笑兩聲。

“又是忙于公務?塞可瑞特也跟多伊爾狼狽為奸?要是多伊爾沒有關着我的話我還會酌情相信一下。”

“塞可瑞特大人的确是忙于公務,大人她目前不在王都。”

“不在王都?!”

像是聽到了什麽不可置信的消息一般,奇爾迪亞猛地站起,雙目圓瞪。

“多伊爾瘋了嗎?!”

直淨修士不敢說話,只能默默地垂着頭。

似乎是知道自己的反應太大吓着對面這年紀不大的神職了,奇爾迪亞又坐了回去,以平靜地嗓音說道:

“那你把特爾迪叫來,這樣行了吧。”

“我就在這裏,奇爾迪亞大人。”

陰影中誕生了聲音,然後是一個高大男人的形象,如同陰影彙聚而成的一般,從神職背後的影子中顯現。

“你又在別人的影子裏埋陰影之芽,你都埋多少個了?跟着塞可瑞特學習,也跟着她學到了這一手揮霍魔力的做法?你可沒有那麽多魔力供你用。”

奇爾迪亞皺起眉頭,習慣性地對多伊爾收養的這個孩子提出自己的意見。

特爾迪默然不語。

“這點也是和塞可瑞特學的?看着乖巧,實際上誰的話都不聽。我早就該叫多伊爾別偷那麽點懶,親自教你,這下好了,把塞可瑞特這些點都給學去了。”

老人一講起來便滔滔不絕,可惜他擅長的部分是醫藥學,除了什麽都想學點的塞可瑞特以外,多伊爾訓練的那個【獵手】部隊沒一個想被他教導“醫者仁心”的。

特爾迪只是靜靜聽着,等着這位曾經的主教大人切入正題。

“多伊爾在做什麽?”

“抱歉,奇爾迪亞大人,我不知道。”

預先準備好的問題有它預先準備好的回答。

“你幫他做事你能什麽都不知道?他現在連你也信不過?是不能告訴我吧,那你把能告訴我的跟我說。”

“抱歉,奇爾迪亞大人,我不知道。”

有關多伊爾的問題,特爾迪只會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他不知道。

但這也在奇爾迪亞的預料之中。

特爾迪哪哪都好,就是太死心眼,一點也不會懷疑多伊爾,對他的命令從沒有過一點質疑,奇爾迪亞甚至懷疑……就算多伊爾命令他去死,他也會安然赴死。

奇爾迪亞早在今年春日的時候便被軟禁于此,一開始他以為只是普通的療養。他曾經參與過十年戰争,受戰争瘴氣影響,到現今仍然魔力不穩,因此這樣的全封閉療養每年的确是要有個兩三個月為好。以前他執政的時候無法做到,現在退位了,多伊爾每每為了他的健康考慮,每年之中總會讓他在這地方住上幾個月,不放他出去問診。

可這次不同。

三個月過去,多伊爾仍然沒有一點消息,他一人獨居于此,行動自由逐漸被剝奪,在三次試圖逃出後,他便被拘束在了這一間小小房間內。

這不是他第一次詢問多伊爾的消息,但這是他第一次詢問多伊爾在做什麽。

他一向不插手自己這個義子繼位主教之後的計劃,多伊爾一向聰明、睿智、具有常人所沒有的堅毅心性,但他是顆定時炸彈,甚至比自己這個受瘴氣影響的前士兵還要猛烈。

多伊爾的心理輔導一向由奇爾迪亞進行,但眼下這情形,排去多伊爾找了新的心理醫師這百分之一都不到的可能,只能說明,他放任自流了。

憂慮的怒火在奇爾迪亞心中燃燒,他比誰都更清楚自己義子的品性。

他在謀劃見不得人的東西,他在謀劃與我背道而馳的東西,他在謀劃甚至連他最得力的助手、最寵的妹妹也要提防的東西。

一想到這裏,奇爾迪亞便感覺當初在戰争的生靈塗炭中所感受到的無能為力感充盈住了自己的每一個細胞,就連瘴氣也要為這股挫敗感讓路。

即使早有預料,但他在聽見特爾迪回話的一瞬間,還是洩氣似的躺回了椅子上。

“那……告訴我,塞可瑞特去哪了。”

“塞可瑞特大人執行主教大人的任務,目前不在王都。”

“沒有塞可瑞特保護,多伊爾吃得消嗎。”

特爾迪有幾分猶豫,像是在思考是否該告訴奇爾迪亞多伊爾目前的狀況,但他最終還是開口了:

“請放心,奇爾迪亞大人,多伊爾大人目前生命體征良好。”

“外面良好,裏面呢?”

奇爾迪亞涼涼地刺了一下特爾迪,果不其然沒有得到任何回複。面前這個高大、陰暗的年輕人垂下自己蒼白、幹枯的腦袋,一副任奇爾迪亞講的聽話模樣。

“塞可瑞特,唉,我的小塞可瑞特,她也是太死心眼了。她估計早就察覺到不對了,但她判斷事情的方法……唉,除非多伊爾真的背叛了她的信賴,不然她是不會向多伊爾舉起槍的。多伊爾,竟然把聰明用到把握自己妹妹的弱點上!等我出去了,一定叫塞可瑞特多和他切磋幾回!”

屋內唯有奇爾迪亞一人自言自語般的聲音。

對于義子的這檔子事,老人看上去灑脫,但其實個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無論是身處陰影之中的特爾迪還是在角落之中的直淨修士,都垂着自己的頭,恭敬且不容商議。

“……艾瑞克,過來。”

突然被叫到名字,年輕的直淨修士忙不疊地從角落中鑽出來,走到教皇面前,以示恭聽。

“我問你,白紗蒙眼是什麽意思。”

雖然不明白教皇為什麽要在此時考察自己參選直淨修士選拔時的基礎性教義問題,但艾瑞克還是認真的回答了書上的标準答案:

“回教皇閣下,是不視罪惡。既有不讓罪惡玷污己身的意味,亦有鏟除世上之罪的含義。”

“回答的很好,”教皇點了點頭,贊許他的勤奮:“那你知道第三重意思嗎?”

“……”

艾瑞克不知如何回答,是他成為直淨修士的時間太短了?還是他看書不夠用心?總之,這個問題并不是他能答上來的。

就在他準備道歉并加以詢問的時候,教皇開口了:

“是忽視心中罪惡。”

這個回答讓年輕的直淨修士感到迷茫,既罪惡不玷污己身,又何來心中罪惡,又為何要忽略。

教皇看出了他的迷惑,對此諄諄教誨:

“艾瑞克,你拿起了武器,對嗎?為了守護什麽東西,你拿起了武器,對嗎?”

艾瑞克點點頭,他選擇的武器是劍,同主教大人一樣。根據綿延至今的傳統,教會中的主流武器是槍和劍,這兩者交橫,便構成了他們教會的紋章。他一直仰慕着主教大人,甚至在選擇武器時也選擇了與主教大人相同的劍。

“為了守護什麽,選擇了暴力,選擇了暴力,就會産生罪惡感。”

“你加入直淨修士不久,主教還沒派你執行過那些任務。當你日後——用你那把劍,對着他人的時候,你會想起的,究竟是他的罪惡,還是他家中哭泣的老母、悲恸的妻子、迷惘的孩子?”

“艾瑞克,好好想想,會有多少人,是絕對的惡,你在為了生命扼殺生命——也可能不是為了生命,但你終究會扼殺生命,你會對自己日漸痛恨——你還未曾體驗過那種感覺。所以,戴上你的白紗,別看那些人的死相,別去接受你心中的罪惡。”

老人看着艾瑞克,目光中滿是溫柔。年輕的直淨修士與他的兩個孩子年輕時都不像,塞可瑞特太冷漠,從來不需要他開導,多伊爾太有想法,一切的問題他都想的明明白白,與特爾迪更是天差地別——特爾迪太過痛苦,以至于喪失了他的天真。

但此時此刻,他卻有一種教導孩子的慈愛體驗,這種體驗沖淡了他的煩悶與不安,他只是坐在那裏,說着話。

“你要相信什麽,如果你要相信你自己,就貫徹到底,別去看中途那些讓你回途的路标,如果你要相信你摯愛的主教大人,那就別被自己的罪惡感追上,去遷怒也好,把那些罪惡感都甩到主教的身上。”

這些東西對艾瑞克來說,有些難以接受,與他一直接受的教育不同,但這些東西卻又是從一位受萬人敬仰的教皇嘴中所說出的,所以讓他感到迷茫。

“每個人都是自私的,所謂正義,也不過是滿足自我,誰都不能逃脫罪惡感,只要他還有着一顆心、有會自我反思的大腦,所以人往往只是自我撕裂而死。”

說到這裏,教皇的目光已經轉向了特爾迪。

“……都聽到了嗎,特爾迪。”

“是。”

簡短的回應,但教皇知道,這是全都記下來了的意思。

“去說給多伊爾聽吧。”

教皇閉上眼睛,好似小憩。

“是。”

陰影的回應飄蕩在房間之中,但原地早沒有了那個蒼白的男人,唯留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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