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周霭在醫院住滿了三周,出院當天,他爸爸周銳誠才第一次露面。
那天晚上意外突發,手術前的知情書是周霭自己簽的,而這之後的整個治療階段,周霭的身邊只有那兩位極其專業的護工,和偶爾過來探病的陳驷流。
回去的路上,司機在前面開車,周霭和周銳誠并排坐在車後座,周銳誠翻着手上的出院證明,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旁邊的周霭說話:“醫生說,建議你繼續靜養一個月。”
下午的天氣很好,日光從半開的車窗外灑進來,周霭靠窗吹着風,聽見他爸在旁邊問:“你怎麽打算的?”
周霭偏過頭去,看向周銳誠。
周銳誠本來輕松的表情微變,不滿于周霭的這種疏離,但還是重複一次問題:“我剛剛跟你的主治醫生聊過,他說讓你減少活動,最好在家裏靜養一段時間,你想返校還是先在家休息一段時間?”
周銳誠是看不懂手語的,周霭拿過旁邊的平板電腦,點開備忘錄,敲了段字,不一會就遞給旁邊的他的父親:并不嚴重,我想盡快返校。
周銳誠拿着平板點了點頭,然後看見空行後周霭的下一句話:我想申請住校。
他的眉立刻就擰了起來:“你想住校?為什麽?學校離家兩公裏,你也沒有晚課,你住在家裏哪裏不方便了?家裏有人給你做飯洗衣服,有老師上門教你學習,在宿舍有什麽方便的?你這個性格和宿舍同學更處不好。”他直接下了定論:“不準住校,你弟弟這幾天不太聽話,周霭,你稍微懂事點。”
只問一次,周霭沒再繼續争取,他并不感到失望,因為在問出來之前,他就已經做了被周銳誠拒絕的準備,所以他只是平靜的偏頭,繼續将視線看向窗戶外飛速掠過的景象。
周霭返校這天早上,正好是六中的第二次月考,他雖然人出院了,但卻依舊處于恢複治療階段,他行走時還需要佩戴護腰,護腰的輪廓被略松的校服遮擋的嚴實。
因為他受傷,他爸爸這幾天給他安排了一名司機接送他上下學,當然這種決定歷來都只是通知周霭,沒有給他拒絕的選項。
第二次月考按照上個月的成績排布考場考號,周霭是1考場的1號,而1考場中他們1班的學生不少,所以時隔半個月周霭再返校,踏進考場時,仍舊具有“消.音器”的作用。
座位的考號按照S型排布,周霭的1號在教室的最左上角,這個位置,全考場的人都只能看見他的背影。周霭跟以前進教室也沒什麽不同,一路安靜,步速不急不緩,等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更是隐匿無聲。
但在第一考場,周霭的存在就不能被忽視,因為他是第一名,他的照片在樓下最好的位置挂了一個月,他的各科成績被各班老師背的滾瓜爛熟,甚至他整齊的字跡都被當作模板貼在牆面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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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他還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
周霭坐在最前排,童年的經歷帶給他長久的影響,只要在校園或者教室內,他就習慣以冷漠屏蔽外物,他能感覺到的只是考場的座位排列松散、窗戶外吹進來的細風很舒服,他喜歡這個不用跟任何人接觸的位置。
所以周霭不知道這個考場裏其他人對他的好奇心,他看不到身後的人,所以他不知道他們偷拍他,他也不知道他們将自己的照片發進年級大群裏并在群裏積極的聊着他。
周霭坐在1號靠窗位置,露出來的半邊側臉沉靜,日光從他頭頂輕灑下來,他的眼睫微垂,從頭到尾都只做自己的事情。
考完一天的試,已經是平日裏下午放學的時間點,拿回手機,周霭看見司機發給他的消息:“前校門那條街堵車了,開不進去,我在後校門等您。”
考完試後不用再回班級,可以直接放學回家,校園內洋溢着考後懶洋洋的放松狀态,周霭在喧嚣中格格不入的繞向安靜的後校門,過程中,周霭本想過去看看貓狗,但那堵牆現在不僅阻擋了那些幼小的動物,也擋住了周霭。
周霭身上還綁着醫用護腰,他的腰腹不能用力,連行走都不能過多,更遑論去翻越圍牆,稍有不慎他就會有二次手術的危險。
周霭沒有再繞去後山,也沒多在校內停留,從考場離開,他直接往後校門的方向走,他缺課太久,他爸爸約着陳驷流在晚上給他額外加了兩個小時的輔導課,他需要在規定時間前被司機送回去。
六中的前門氣派,後校門連通老居民樓,就顯得有些逼仄老舊,周霭出校門,已經看到前方開闊處停着的家裏那輛車,卻不防突然聽到後面有人叫他的名字。
那聲音冷感中透着股熟悉,卻又帶着點罕見的急躁,周霭聽出來那是陳浔風的聲音。
“周霭!”
周霭的腳步頓在原地,他現在不能背重物,所以書包被他提在一邊手上,周霭攥了攥手裏的包帶,聽見身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像是步步敲在他的耳膜上。
終于,那腳步聲停了,陳浔風停在他身後很近的地方,周霭都能感受到陳浔風停腳時帶起的那股短暫的風。
“周霭。”陳浔風聲音放低,在他背後再次叫了他的名字。
周霭輕輕的呼出一口氣,平靜的轉過去身體,側過身後,他的後背是面牆壁,面前就變成了陳浔風,他擡眼最先注意到的是陳浔風被風吹亂的黑發,第二眼是陳浔風放在他身上如有實質的眼神。
他比陳浔風矮些,但面前的男生在此刻微彎了腰,兩個人的距離拉得很近,視線直直相接,避無可避,陳浔風看着他,嘴唇微動,周霭等着他要出口的話。
但後方突然就有男生帶着氣.喘的聲音傳過來,猝不及防打破這一隅的安靜:“靠!你走這麽快居然是他媽過來堵人?”
那聲大喊也讓周霭驟然回神,他才反應過來,原來剛剛自己是壓着呼吸的,他剛剛似乎是在緊張,緊張對他而言,實在是種陌生又遙遠的情緒,周霭慢慢放松自己的呼吸和攥住的手指,視線餘光裏出現一群穿着各式潮牌服裝的張揚男生,男生們的喊聲混合着淩亂的腳步,徹底攪亂這一處的氣氛。
周霭聽見人群裏江川咋呼的聲音:“艹了!哥,你怎麽要堵他呀?這個堵不得呀!”
還有人鬧着起哄:“又不是沒揍過1班的,沒什麽堵不得的!”
“哥你現在還被主任死盯着,你看不慣他,我動手,我可以幫你揍他!”
後校門本來安靜,但陳浔風攜帶來了哄鬧和嘈雜,這與周霭周圍歷來的死寂完全不同,周霭輕輕蹙了蹙眉,陳浔風觀察着他的表情,完全是下意識的擡手,撐住了周霭身後的牆壁,擋住了他要離開的路。
陳浔風的聲音有些低,他看着周霭低聲快速的說:“你先別走。”
然後他轉頭,朝那邊走過來越來越近的一群人冷聲吼了一句:“你們閉嘴,別過來!”
周霭目光平靜,看着近在眼前陳浔風偏過去的側頸,那裏有道淺色的傷,其實已經非常不明顯,但陳浔風轉頭時脖頸自然拉緊,那塊比周圍顏色更淺的皮膚就顯露出來,周霭的目光停在了那處。
周霭現在是啞巴,小時候是小啞巴,他不會哭也不會說話,周圍對他感到好奇的小孩子太多了,小孩子的喜惡都太直接,他們在陳浔風短暫離開時圍在周霭面前,捏着周霭的脖子“教”他說話,用石頭扔在他身上讓他哭,周霭像是被參觀的奇怪物種,被圍在孩子堆裏,但周霭木木的,不給予任何回應。
最後某個男孩偷拿了辦公室裏的裁紙刀,他們都覺得周霭不怕痛,所以他要試試周霭是不是也不會流血,但那把刀最後卻割在沖進人堆裏的陳浔風的脖子上。
陳浔風使用蠻力,将他周圍所有的小孩都撞倒,并且搶過了那把裁紙刀,他的脖子在争執中被劃傷,卻依舊死死擋在周霭身前,尚且稚嫩的陳浔風用衣袖随意擦了擦脖子上不停下落的血,紅着眼睛對那群孩子說:“你們再欺負他,我就殺.了你們。”
“周霭。”冷質微沉的男聲帶回周霭的思緒,周霭遲緩的擡眼,看向面前這張陌生又熟悉的臉,陳浔風已經轉回頭來,此刻也正專注的看着周霭。
兩個人直直的對視,周霭的呼吸速度又變慢了,天邊夕陽出現,斜斜照在他們身上,他看見陳浔風黑而深的眼眸,像是個漩渦,吸住他,他靜在原地等了等,終于聽見陳浔風問:“我等了大半年了,天天在你面前晃悠,你是不是…真的記不起我來了?”
陳浔風話落,周霭甚至反應了一會,才聽明白陳浔風話裏的意思,然後他空落的心才慢慢的、重重的降落回原地,他仔細的看着面前陳浔風的臉,試圖在他臉上找到幼時那個孩子的特征。
當年那孩子重重抹着眼淚說自己明天就回來,小啞巴周霭鑽牛角尖,沉默的守在原地,等了陳浔風整整一年,直到他被迫轉校離開,也沒有看到陳浔風的半分影子,而現在,陳浔風遲到6年的第一句話,卻是在問他,是不是記不起他來了。
這就是陳浔風的猜測和試探,兩個月前陳浔風在六中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認為自己在等,他送早餐、他頻繁出現、他跟蹤,他像他口中所說那樣在周霭面前晃悠,但他就是沒有一次走到周霭面前來過,而今,他終于走到周霭面前,問的第一句話卻是周霭是否還記得他。
周霭突然感覺到一股許久未曾有的憤怒,讓他陌生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