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兩個人之間并沒有商量,但都先沒提立刻就走的事,他們坐在便利店外的長椅上,路燈的光和身後店鋪裏的光交相輝映灑在他們身上。
陳浔風彎腰在拍自己褲腿蹭上的灰,拍完他直起腰,周霭看着他的動作,又遞給他兩張紙巾,陳浔風拿着紙巾擦了擦手,對周霭說:“你等我兩分鐘。”
周霭轉頭,看見陳浔風推開身後的塑料門簾又進了店內,再出來時,他手上拎了個透明的口袋,陳浔風坐過來到他旁邊,從袋子裏将三明治和盒裝豆奶拿給周霭,問他:“餓嗎?”
周霭本來并不餓,但手上的豆奶和三明治都是熱的,似乎還散發着淡淡的食物甜香,在此刻深秋傍晚的路燈下,遲鈍的勾起了他的食欲。
陳浔風也拆着三明治的包裝袋,他微微垂着頭,後頸的頸骨有些微凸起來的輪廓,在寂靜裏他突然開口說:“周霭,我有數。”
周霭手上的動作微頓。
陳浔風沒擡頭,他将手裏三明治的包裝袋拆完卻沒吃,他看着三明治,接着剛剛的話說:“那年剛到英國的時候,我看什麽都不順眼,我和我舅不熟、我聽不懂他們說的話、我也沒有你的任何消息,那段時間,別人碰我一下,我都要還手。”
“我揍了些人,然後他們說我搞校園暴.力,我舅作為我的家長,就被起訴了,”陳浔風咬了口三明治,咽下後才繼續說:“我舅那年讀大二,過往履歷和成績都挺優秀,因為這件事,他被告上法庭,差點被遣返回國。”
“那件事情過後,我舅就給我找了倆私教,”陳浔風将手邊的豆奶扭開遞給周霭:“面包片有點幹,喝點。”
周霭接過去,陳浔風才又接着剛剛的話題:“我舅說他氣不過,因為我也一身傷、我也吃虧了,但最後卻是他站在被告席。然後我舅就問我天天打架到底是想幹什麽?他問我是不是閑得發慌、是不是他們先欺負我先惹我、又問我是不是看不慣他們、還是我想成為我們那學校裏的大哥大?”
陳浔風想起當時皺眉站在自己面前的陳祯,那年的陳祯還是個尚且稚嫩的大學生,甚至他讀書早,所以比周圍的同級人都普遍小了兩歲,陳祯自己都還是個小孩。
那時的陳祯叉腰站在他面前,跟他說:“我把樓下那層買下來了,一半給你裝修成游戲廳,一半給你裝修成體能訓練房。”
他說:“你要是不能确保自己出手就可以把那些人打服、打的他們不敢再跟爹媽告狀、打的他們叫你爸爸、然後你還能全身而退不受傷,你就給我規矩待着,閑得慌就擱樓下去消耗多餘的精力。”
陳祯在他面前皺起秀氣的眉毛,出口是與外表全然不同的氣質:“草,昨天你鼻青臉腫挂着綁帶吊着手臂,老子還他媽站在被告席,太丢臉了,那會我看都不想看你,更不想認你。”
陳祯要離開前,又頓住腳步轉身,他垂眼瞪着陳浔風:“還有,那倆教練會教你,什麽叫打架,你那不叫打架,你那叫幹.命。你那打法,結果就兩種,要麽你出事、要麽別人出事,但不管怎麽樣,你外公都會殺了我,我死了,你就沒舅了,你就去跟你外公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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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祯氣不過,又瞪一眼陳浔風,眼裏都是恨鐵不成鋼,他邊走邊說了最後一句話:“那倆教練都是中國人,還兼職外教,你就跟着他們學英語,反正學不學的老子都要給兩份工資。”
陳浔風從回憶裏抽身,他看向旁邊的周霭:“第一個月月考時,考完數學你出去洗手間,我在你後面,所以我看見蔣文意當着你的面犯.賤,但當時…我沒法走到你前面去阻攔。最後考英語前,我在廁所隔間裏又聽見姓蔣的聲音,我沒再忍,所以我當時,算是故意把他往狠了揍。”
陳浔風其實并不是個笑容很多的人,在周霭面前,他都是只是偶爾帶笑,淺淺的笑,他更多的時候總是認真的去看着周霭,他的眼神是種剔透的黑,像是某種牢牢把住人的漩渦。
在陳浔風的視線下,周霭沒有避開,他的手指輕輕滑着豆奶瓶的瓶身,等着對方的下一句話。
“今天我沒有。”陳浔風像是解釋:“那邊倒着的人裏面,連骨折的都沒有。”
但陳浔風的解釋也只到這裏,更深層次的考量他并沒有說,其實他今天極其生氣,但他打的收斂,他連胡成都放過了,歸根究底,一個原因是對面人多,他只能速戰速決,另一個原因就是周霭就在旁邊,如果真的出了點什麽事,很有可能會把周霭牽扯進來。
陳浔風的話只說到一半,但周霭看着陳浔風的眼睛,像是從他的眼神裏得到另一半的答案。
周霭站起來,将手上的塑料袋和空瓶扔進旁邊的垃圾桶,回頭時看見陳浔風輕蹙着眉,正舉着手裏的豆奶問他:“周霭,這個是不是壞了?”
周霭輕挑眉梢,走過去。
陳浔風舉着瓶子朝他解釋:“有股怪味。”
周霭接過他手上的東西,看了看瓶口的生産日期,然後他單手從兜裏摸出手機,在新的備忘錄裏頂格打下一句話:沒有過期,什麽怪味?
“有點苦,有點澀,很奇怪的味道。”
周霭聽着他的描述,再看手上瓶身上的字,突然反應過來,他在備忘錄打第二句話:豆奶,裏面有沒處理好的豆腥味,你之前沒吃過豆制品?
陳浔風搖搖頭:“很少,好像我一直以為,我吃的總是壞了的豆腐。”
說着話,陳浔風突然湊近周霭的臉,他偏頭觀察周霭的眼睛,周霭的眼尾還有殘留的柔軟弧度,陳浔風突然輕聲問:“你剛剛,是不是笑了啊?”
周霭垂眸,将豆奶瓶重新遞回陳浔風的手上,陳浔風空出來的那只手擡起來,阻擋周霭要轉身的趨勢,周霭停在原地,他輕輕摸了摸周霭的眼尾。
兩個人照舊是停在周霭家別墅的院子外,晚間風大,吹得旁邊的薔薇花藤都開始飄搖,陳浔風在藤蔓下對周霭說:“冷了,回去吧,明天早上8點,我在這裏等你。”
周霭看一眼陳浔風。
陳浔風笑了下:“我先走啊?”
周霭依舊看着他,沒有其他的動作。
陳浔風點點頭,将搭在手臂上的校服外套穿好:“那我走了。”
周霭等在家門口,看陳浔風走出眼前的這條直路,他要開門進院子的時候,前面的陳浔風像是有所察覺,突然轉回頭向他看過來。
距離稍有些遠,路燈的光朦胧,周霭看不清楚陳浔風的表情,但能看見他的肢體動作,陳浔風朝自己慢慢的打了句手語:明天見。
…
周霭推開家門時有些意料之外的驚訝,家裏的燈亮着,他下意識擡眼看過去,就發現了坐在餐桌邊的陳驷流。
只一眼,周霭就冷漠的垂了眼眸,他的父母和周佑寶果然去了爺爺家,但陳驷流卻來了。“怎麽今天回來這麽晚?就等你吃飯呢。”陳驷流從餐桌邊站起來,邊向他走邊朝他說。
周霭并沒有例會陳驷流,他在門口換了鞋,就直接掠過往樓上走。
陳驷流自問自答的跟着他往樓上走:“也是,已經7點了,是你的上課時間了。”
晚上剛開始上課時,陳驷流還是在好好的給周霭講,每次考後他都會給周霭上一節專門的總結課,他會總結周霭期中前半學期各科的知識點,替周霭鞏固重難點,又會将後面即将學到的內容做框架體系。
這些形式主義般的總結,對于周霭來說其實是多餘,但這也是陳驷流冠冕堂皇的上課內容,即使周霭不需要,他也只能從這些多餘裏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
每天晚上家教課9點到10點的最後那一小時,是周霭固定的刷題時間,他寫的要麽是學校的試卷、要麽是陳驷流出的題、要麽就是質量高的教輔資料或真題,今天晚上周霭做的,就是陳驷流根據他的學習水平出的期中總結題。
做題之前,除卻陳驷流總是停留在周霭臉上的眼神,其實其他的都還能算正常,等到9點鐘書房安靜下來,周霭垂頭做題時,對面的陳驷流撐着下巴看他寫,卻突然開始說不相幹的話。
陳驷流先是跟周霭解釋:“這兩天沒來,是因為學校裏有事走不開,那天是我沖動了。”
周霭筆下的動作沒停,他在1班那樣的環境裏都能埋頭只做自己的事情,他完全可以忽略面前的陳驷流。
陳驷流在對面,繼續說自己的:“這兩天都沒看見你,其實…我挺想你的,”陳驷流笑了下,自我否定道:“不對,不是挺,是很想你,周霭,我很想你。”
陳驷流的目光一直停在對面周霭身上,周霭已經快速的做到了下一頁,他顧自朝周霭傾訴自己的情感,但周霭卻完全沒有在意,陳驷流動了動腿,他慢慢說:“周霭,你知道嗎,書房裏的監控是你爸爸安裝來防備你的。因為你說不了話,所以這個監控…根本就沒有錄音的功能,我背着鏡頭說話,不管我說什麽,你爸爸都不會知道。”
“所以你以後,不用再把平板擺到桌子上來威脅我。”
周霭的心算能力很強,很多時候的某些計算大題,他也并不需要用稿紙演算,他望着卷面上的等式,大概三秒鐘後,就填上了答案,然後轉去下一題。
對面的陳驷流盯着他油鹽不進的模樣,皺了皺眉,他輕輕嘆口氣,但還是耐心的循循誘導:“周霭,你是我第一個喜歡的人,也許你之前不知道,但愛情不止存在于異性之間,男生和男生之間,也是可以有愛情的。男生和男生之間,也可以擁抱、可以接.吻、可以…”可能是考慮到周霭的年紀,陳驷流停在這裏,沒有把那個詞說出來,他話鋒一轉,繼續道:“周霭,只要你給我機會,我會努力給你最好的戀愛體驗。”
陳驷流需要回應似的叫對面周霭的名字:“周霭。”
對面的周霭坐在燈光下,眉眼沉靜又清晰分明,他的鼻唇乃至肩頸的線條都像是最簡單卻最完美的簡筆畫,筆觸稀少,但卻刻畫出最無暇的模樣。
陳驷流望着周霭,又叫他的名字:“周霭。”與此同時,桌子下面,他的腳往前探,又像是催促、又像是暧昧似的輕輕碰了碰周霭的膝蓋。
一直都沒有反應,視他若無物的周霭突然後退兩步,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周霭不發一言,連看都沒有看對面的男人一眼,就開始收拾桌面上自己的東西。
陳驷流追到書房外,才敢探手去拉周霭的胳膊,周霭側身擡臂避開,并沒有讓他拉到。
而陳驷流在收回手時卻遲鈍的感受到劇痛,他的掌心裏突然出現個橫貫左右的豁口,陳驷流後知後覺的看向周霭手裏握着的圓規尖腳,圓規尖銳的利腳上染着自己手掌的血。
周霭的那一劃劃的極重,直接順着陳驷流的掌紋劃開掌心,劇痛猝然襲來,陳驷流痛的蹲下來,抱着手掌呻.吟:“…周霭。”
周霭手裏還抱着書,他站在陳驷流面前,終于垂眸淡淡的将視線放在他身上。
然後周霭緩緩在他面前蹲了下來,陳驷流手上血流不止,額頭痛得滿是冷汗,他恍惚要看不清楚面前周霭的神色,但當周霭拿着圓規向他刺過來的時候,他仍舊飛速的偏頭避開,陳驷流嘶啞道:“…你瘋了。”
陳驷流感受到迎面而來的風,但等他再回過神,周霭已經進了走廊盡頭自己的房間,而那根尖銳的圓規,就插.在自己臉側的牆壁上,圓規尖腳深深的穿透牆紙沒入牆壁,尖腳的落點距離陳驷流的耳朵僅僅半厘之距。
陳驷流從蹲着軟成坐.姿,大口的喘了許久的氣。
周霭在自己的卧室洗了個澡,他将自己的手和腳沖了許久。
相比常人,他可能更愛幹淨,但他并沒有潔癖,只不過他對有些人的靠近和碰觸會覺得相當膈應和敏感,這大概是心理原因,比如今天的陳驷流,也比如那次的胡成,他們接觸到的身體面積并不多,而且都隔着距離或是衣服,但周霭仍舊覺得反胃。
周霭在浴室待了許久,出去的時候月亮已經高高的懸在窗外,堵在胸口處的惡心窒悶不消,周霭單手拉開抽屜摸出來煙盒,他站在窗前将窗戶推開,風瞬間洶湧的吹進來,将他的睡衣吹得漂浮,周霭在風裏擋住打火機點燃煙。
煙尾燃起的瞬間,周霭想起那天在林中,陳浔風靠過來替他點煙時的模樣。
當時的陳浔風身上像是只有黑色,黑色的頭發、黑色的眼睛和黑色的衣服,他整個人都透着股冷冽和鋒利,但他的動作是輕的、眼神是靜的,他的冷冽并不割人。
陳浔風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他怎麽也不會産生惡心或者膈應的人,所以他總是拒絕不了陳浔風。
周霭擡手拿過旁邊的手機,他看到1個小時之前陳浔風發過來的消息:明天晚上可能要在上面住,你只用帶你的書,其他的我都裝了兩份。
周霭單手敲字回複:嗯。
對面的陳浔風很快回過來:睡。
周霭看着那條單字消息,眉心突然柔和一下,像是個沒有成形的笑,他摘掉嘴裏的煙,也回過去:睡。
第二天早上,周霭下樓時經過二樓走廊,路過書房外昨天陳驷流蹲着的地方,周霭看見牆壁上幾滴濺.射狀的紅色血.點,還有旁邊那個細看便能察覺到的圓規刺出來的洞。
周霭厭惡的皺了皺眉,陳驷流的血留在這裏也讓他膈應,他轉身回房間拿了瓶墨水,出來後潑了半管墨水到牆壁上。
7:58,周霭下樓推開大門,就看見等在門外的陳浔風,陳浔風穿了件淺灰的連帽衛衣,下面是淺藍色牛仔褲,他正靠在樹上看手機,身上裹挾着秋日晨間的清冽涼意。
聽見聲音,他直起身體偏頭朝周霭看過來:“下來了,車停在外面,走?”
門口停了輛好爬山的黑色SUV,宋明毅困倦的坐在副駕,看見他們懶洋洋的探出手來招了招,陳浔風和周霭坐上後排。
“要開三個小時,上去再吃午飯,現在睡會嗎?”車啓動了,陳浔風側頭跟周霭說。
周霭早已習慣晚睡早起的作息,他并不困,所以對陳浔風搖了搖頭。
“那你想幹什麽啊?”陳浔風胳膊抵着下巴撐着臉,偏頭輕聲問周霭,語調中帶點笑。
周霭拉開旁邊的書包拉鏈告訴他答案。
陳浔風收起手,扶着周霭的肩膀将他從椅背上撐起來,在他的後腰處墊了個枕頭:“你的護腰帶剛拆,先別用腰給力。”
陳浔風靠過來時,身上有涼絲絲的秋意,周霭的後腰抵着枕頭,慢慢垂下了眼睛。
司機師傅技術娴熟,出城連同上山的一路都開得相當平穩,宋明毅一直躺在副駕上睡,陳浔風坐在旁邊抱着胳膊,有一搭沒一搭的看着插.在座椅靠背上平板裏的電影,周霭則在自己的平板上刷題。
越往山上開,四際越暗,直到旁邊的陳浔風突然靠過來,低聲跟周霭說:“下雨了。”
周霭擡頭,看旁邊的窗玻璃上朵朵炸開的水花,兩個人都看向窗外,後面的陳浔風慢慢收回視線,将目光停在周霭的耳垂和隐隐約約露出來的後頸上。
“周霭。”他叫眼前男生的名字,聲音像是被外面的雨淋濕,帶着潮濕的氣息。
周霭轉頭,看見陳浔風單手抽了自己衛衣的帽繩,手上的動作不停,目光卻放在他身上:“我們來翻繩。”
周霭望着近在眼前英俊逼人的年輕男生,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些雨天,那時他們共撐一把不大的雨傘躲在學校門口的保安室外,漫長的等待讓人又冷又餓,陳浔風總會抽出自己衣服的帽繩,給周霭翻出各種花樣,然後在不知不覺間,兩個人就度過了那些大雨。
也像是眼前的現在,帽繩在陳浔風的手指間快速變化,然後陳浔風碰了碰周霭的手,說:“到你了。”
車繼續往山上走,外面的雨似乎越來越大,淺灰色的帽繩在陳浔風和周霭的手指間來回交替,慢慢編織形成一張蛛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