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晚飯前後的時間點,周霭又挂上了液體,他體質實在不好,生病一次,積聚的所有身體問題都冒出頭來,他燒得反反複複,整個下午都保持着低燒的狀态沒降下去。

陳浔風始終坐在旁邊盯着看他,越看陳浔風的臉色越不好,但周霭本人反而平靜,他和以往在學校裏并沒什麽不同,只微垂着頭看手上的pad屏幕。

午飯周霭吃得少,他沒什麽胃口,看見油腥的東西甚至輕輕皺了眉,所以晚上陳浔風只給他點了份素面,素得碗裏只有清湯、細面、以及兩根青菜葉。陳浔風端着碗,用一次性的塑料筷子攪了攪碗裏的面,他說:“去年你生日就過得敷衍,沒想到今年更敷衍。”

他夾了面挂在筷子上晾了晾溫度,才喂到周霭唇邊:“今年的生日什麽都沒有,起碼要有碗長壽面。”

周霭垂眼看雪白的面,又看陳浔風的臉,其實他這幾天都沒怎麽認真吃過東西,反複的高燒讓他完全沒有胃口,中午那會看見飯菜裏的油腥他甚至有些反上來的惡心。

他對自己總是随便,沒有胃口就不吃,中午他幾乎是原樣扣好外賣飯盒,陳浔風那時坐在他旁邊,看着他的動作只問他:“不想吃嗎?”

現在,陳浔風看着他的猶豫,又問了他同樣的問題:“還是不想吃嗎?”

他聲音放得溫柔,又帶着點無奈的哄了。

周霭低頭,咬走了筷子上的面。

這份面不多,沒鹽沒油煮的很軟,周霭中途想要自己拿筷子吃,但陳浔風沒讓,他朝周霭示意面碗,說:“少,就兩筷子,我喂。”

周霭生着病,兩個人之間不交流的時候,他就是蔫的,陳浔風看不得他這幅模樣,兩筷子面吃完後,陳浔風邊收整外賣飯盒,邊閑聊似的跟他說話:“周霭,你還記得我7歲過生日時,你送我的東西嗎?”

周霭略微思考一下,然後在平板上寫:游戲幣。

陳浔風收拾完東西,拖了張座椅坐到周霭旁邊,他低頭看見平板上的三個字,眉心輕輕挑了下,笑着補充道:“是一書包的游戲幣。”

他問周霭:“你當時怎麽想到送我游戲幣了?”

感冒連帶起斷斷續續的咳意,周霭偏頭輕咳兩聲,止住咳嗽才轉回頭,他繼續在平板上寫:你喜歡,每次路過游戲廳,你都會偏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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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浔風坐到床上,抱着周霭擠着他的腿,他擡手順着周霭的後背,突然問他:“周霭,你怎麽從來都對我這麽好?”

聽見聲音,周霭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然後偏過頭看他。

陳浔風抓了周霭沒輸液的那只手,慢慢揉着他的手指,他話說的很慢,邊想邊說似的:“從我有記憶以來,你是第一個對我好的人。那幾年,你才多大,”陳浔風擡手比了個身高,“那麽大點,你就把你能給的所有的好,都給我了。”

話說完,陳浔風微斂了斂眉,他想起自己遇到周霭之前的經歷。

陳浔風是他爸媽私奔出來生的,城市富家女和農村窮小子墜入愛河,兩個成長環境差異巨大的人自然不可能被他的外公承認,他們熱血上頭抛棄所有,在破舊的出租屋裏有了陳浔風後,生活的壓力接踵而來,愛情的美好幻想逐漸被生活的柴米油鹽消耗殆盡。

他爸覺得自己不僅沒能成功綁着他媽飛升階級,從麻雀變鳳凰,反而還被他們娘倆拖累了,而他媽也逐漸看清楚他爸的真正模樣,她恨透了男人的無能和頹廢,兩個人的愛情被生活打擊的稀薄如紙,他們之間逐漸只剩下怨和恨,所以陳浔風成了那個衆矢之的,因為陳浔風的存在,他們斷不幹淨,他媽又恨又舍不得,他爸又怒又扔不掉,陳浔風成了那個拖累。

在遇見周霭之前,陳浔風沒體會過半分溫柔,在家裏,他面臨的是他爸的拳頭和他媽的歇斯底裏,在外面,他面臨的是小混混們的以多欺少,那時陳浔風最會做的事情就是不要命的反擊。三四歲的時候他就跟喝了酒的他爸對打,跟那些圍着他的高個子男生們打,他爸一腳就可以将他踹的爬不起來,那些男孩子們提着他的衣領單手就可以将他從地上拎起來,陳浔風打不贏,他總是被打的頭破血流氣息奄奄,但他從來不會低頭,惡劣的生活環境只教會他使用暴.力存活。

當時陳浔風是那片區遠近聞名的“髒小孩”和“精神病”,他的父母都不管他,更沒有人願意接近他,只有那些高年級的混混會樂此不疲的堵他,圍着他打他,用各種肮髒的語言罵他。

在這種生長環境下,陳浔風将自己第一次靠近周霭的那個周五上午記得尤其清楚,因為那像是他幼年時期的分割線。頭天晚上他爸又在家裏撒酒瘋,用摔斷了的凳子腿揍他,他瘋狂的反擊,用盡所有力氣打他爸的臉,用腳蹬他爸的肚子,結果當然是被揍得更狠,他被打的渾身都是傷,第二天在學校裏痛得全身沒勁。

當時課間活動,陳浔風就想找個安靜沒人的地方蹲會,班裏小孩自由活動時分布的零零散散,陳浔風鼻青臉腫卻面無表情的蹲在某個角落,但蹲下來卻并不能緩解他身上劇烈的痛,陳浔風痛的頭暈目眩渾身冒冷汗,他坐在地上,随随便便的往後要靠在牆上,但他那一靠,卻靠到了某種柔軟的物體上。

他瞬間清醒,皺着眉冷臉回頭,然後猝不及防的,對上了一雙平靜的黑色眼睛,陳浔風習慣了各種看向他的惡劣眼神,嫌棄的、厭惡的、嘲弄的,那是他第一次近距離的看見這樣幹淨的眼睛,幹淨的裏面什麽情緒也不帶,在這樣平靜的視線下,他攥起來的拳不由自主的就松開了。

然後陳浔風的視線向下,看見面前男孩幹淨整潔的衣服,他剛剛在人家身上蹭,将自己身上的泥和血漬都蹭到了男孩身上,污漬在他雪白的衣服上格外顯眼,但對方什麽舉動也沒有,什麽話也沒說,沒去擦自己的衣服,也沒離開這個位置,他只是平靜的收回視線,給陳浔風留下半張冷淡的臉。

那就是陳浔風和周霭初次靠近,陳浔風靠在周霭身上,弄髒了他幹淨的衣服,但他半句對不起也沒說,兩個人相安無事。

那之後有半個月的時間,每次課間,他們都會固定的蹲在那個角落裏,最開始他們之間也沒什麽交流,周霭只垂頭看自己的書,陳浔風則兇着臉蹲在他前頭發愣,他們只是互不打擾的共同待在這片安靜裏,但時間飛速流逝,他們逐漸在寂靜中習慣了彼此的存在,他們開始同出同進,陳浔風開始蹲在周霭旁邊不挪地,甚至在某天早上,他趕走了周霭的同桌,将自己的桌椅板凳拖到了周霭旁邊,兩個人徹底不再分開。

陳浔風在這個世界上收到的第一份“好”就是周霭給他的,周霭話都不會說,但他會在自己的書包裏給陳浔風背幹淨的衣服;會在雨裏擡着胳膊給陳浔風撐傘,然後自己淋的濕漉漉;他會在陳浔風被打得滿身傷時牽着他的手帶他去醫院,在醫生不信任他們兩個小孩時,用筆在紙上給醫生寫保證書;他也會從書裏移開目光,很認真的看陳浔風給他搭沙土城堡…陳浔風從周霭那裏得到了所有的耐心和溫柔。

7歲那年的生日禮物,是陳浔風得到的第一份生日禮物,他在此前甚至并沒有過生日的意識,也沒有人會願意給他過生日。但那天早上陳浔風到教室,周霭就将他自己的書包遞過來,陳浔風在周霭的視線下拉開書包的拉鎖,就看見裏面裝得滿滿當當的銀色游戲幣,游戲幣在燈光下緊密的擁簇着,折射出刺眼的光,那些光,全部映進了當時7歲的陳浔風的眼睛裏。

但現在他們都已經18了,陳浔風才終于告訴周霭答案,他坐在後方抱着周霭,将自己的手指慢慢穿插.進他的指間,兩個人的手十指相扣的擱在藍色的被面上,陳浔風垂眼看着握在一起的手,慢聲說:“那個時候我路過總是偏頭看,其實不是因為想玩裏面的游戲。”

周霭的目光也看着燈光下兩個人握在一起的手,他聽見耳邊陳浔風的聲音,他說:“游戲廳門口那兩臺機子的側面可以照出人影,每次路過,我就看上面照出來的我倆,那樣的視角,像是在通過影子偷看你。”陳浔風笑了下:“那比裏面的游戲都有意思。”

聽見這個說法,周霭輕輕眨了眨自己的眼睛,他回憶起那時老舊街角游戲廳的模樣,也回想起年幼的陳浔風的模樣。

話說到這裏,旁邊的手機卻突然輕震一下,陳浔風探手拿過來看了眼,然後擡手給周霭戴上了耳機,戴上後他問:“聽見聲音了嗎?”

周霭看着陳浔風,輕點了頭,黃昏時分,病房裏罕見的有些安靜,他們坐在床簾隔離出來的獨立空間裏,周霭靠在陳浔風身上,聽見耳機裏清晰的聲音,是在海邊,波浪翻滾碰撞出清脆的水聲。

陳浔風把手機擺到周霭眼前,下巴抵在他肩頭,和他一起看向屏幕裏的景象,今天的天氣似乎尤其好,海面上的風小,波浪都只小幅度的起伏,深藍色的海平線分割手機屏幕,半邊是粉色的夕陽,半邊是澄澈的海,他們看了半分鐘不到,海面上就漸漸出現彎曲的彩色光橋,光橋的顏色稍微加深,分裂出了七色的光帶。

陳浔風在耳邊說:“周霭,你看,冬天的彩虹。”

但陳浔風的話落下,周霭卻擡頭看向了他,兩個人在耳機裏的海潮聲中對視,陳浔風捂住了耳機的收音麥,他說:“18了周霭。”然後他湊近,輕輕吻了周霭的鼻梁:“以前我想許多,但現在,我只希望你永遠健康。”

周霭18了,他18歲前的許多苦難都可以歸結于他的不健康。如果周霭健康,他不會是個啞巴,他可以出聲表達自己,而不用遭受那樣多的特別對待;如果周霭健康,他不會從小就深陷各種生理和心理的疾病,不用去吃那麽多的苦;如果周霭健康,那他們現在就不用透過手機屏幕看夕陽和彩虹,不用通過耳機聽海浪聲,他們可以飄蕩在海上,切實的吹到潮濕的海風,嗅到海水的鹹腥味道。

彩虹出現的時間極短,但周霭始終望着眼前陳浔風的臉。

幾乎是在陳浔風話說完的那刻,那道光帶就消失了,在光帶消失前的最後一秒,陳浔風說:“還有就是,生日快樂。”他的唇往下移動,輕輕碰在周霭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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