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國賽前的最後那個月,整個物賽組裏只剩下周霭和蔣文意兩個人,人太少,他們都不再在教室裏上課,而是換到小規格的多媒體室。
考試的淘汰體系就像是登山的過程,越往上走路越窄,路上的人也越少,周霭他們是仍然在往上走的人,他們所承受的目光越來越多,面臨的壓力越來越大,而學習強度還在持續增加。
在這種學習節奏下,周霭瘦了許多,每天坐在多媒體室裏安靜不動的吹十多個小時的冷氣,他的臉色都被吹的越來越蒼白,但與他的身體情況截然相反的,是他永遠冷靜的情緒,他像是從來不會感到焦慮和緊張,也像是從來都不知道何為疲憊,他只捏着筆垂着眼,将自己的所有專注力放在面前的試題上。
蔣文意跟他則完全不同,從最後這個月集訓開始,蔣文意的心态就出現了不小的問題,或許是聯賽後他過早的享受了燈光下萬人推崇的熱情,他開始對永遠刷不完的試卷産生厭煩,他開始忍耐不住無聊枯燥的學習生活,但同時他又滋生出強烈的緊張和恐懼,國賽太難了,他要跟全國最頂尖的人同堂競争,他害怕自己考不上,他害怕自己從高處摔下來,他害怕父母和老師失望的眼神,他也害怕那些誇獎他的人反過來就踩.死他。
最後那個月,蔣文意經常被幾個主教練叫到辦公室裏,教練們輪番上陣開導他,甚至請心理老師來調控他的緊張情緒,都已經走到這步,他們付出了時間、金錢和師資人力,他們熬了這麽久,老師也在跟着他們熬,整個省裏就挑出來這20個人,他們再也沒有退縮的選項和資格,他們只能克服難關往上沖。
好在周霭是讓所有教練老師都省心的存在,就算是跟歷屆競賽學生相比起來,他也冷靜沉穩的讓人驚嘆,私下裏婁老師唯一一次将他叫去辦公室,是讓他在這個月徹底放了文化課,婁老師在周霭身上押寶,他說:“周霭,別人都說要把雞蛋放在不同的籃子裏,但我覺得你完全不需要。”
他将電腦屏幕給周霭看:“一模時間定下來了,就在你們入營前兩天,這次一模你就不考了。最後這個月,你只要保持住常态,往前沖就好。”這場即将到來的國賽,是屬于他們目前的人生裏,最重要的一次考試,很多東西都需要為此讓路。最後這個月,物理組也在為他們最後的沖刺創造良好的條件。小白樓遠離教學區域,甚至不和教學區共用上下課鈴聲,整棟樓專供競賽生使用,日常總是寂靜無聲,人走在走廊裏都會有空曠的回音。而為了方便他們出行,他們新搬的多媒體室也換到了二樓,他們上下樓梯的時間被大幅度減少。
那整個晚夏初秋,周霭就坐在安靜空曠的教室裏,他靠窗坐,窗外是交錯的銀杏樹枝,樹葉綠了又黃,黃過後又在秋風裏搖搖欲飛,但周霭甚至沒有偏頭看過一眼。
11月出發去考試的前一天下午,周霭回了趟家拿東西,陳浔風自然翹課送他。
六中校門外是條長長的學院路,路兩側種了整齊密集的行道樹,所以這條路又被稱作林蔭街,走出校門後,周霭入目就是整個世界的枯黃色,黃葉在空中随風飛舞,又跌落地面堆積成層,周霭在教室裏從1月坐到11月,他幾乎坐了整年,坐過了春夏秋二個季節,現在陡然看向那些枯葉,他才發現冬天已經來了。
陳浔風看了眼手機上的打車頁面,他說:“前面那條路好像堵了,沒車過得來,都不接單。”
周霭脖子上圍着根淺灰色的圍巾,這條圍巾還是高一時陳浔風買的,高一時周霭戴着就大,兩年過去了,他戴着還是大。
陳浔風收好手機,擡手給周霭理了理圍巾,理好後他用手指壓着圍巾邊,讓周霭的嘴巴可以露出來,他商量般的問周霭:“我們往前面那個十字路口走,過去坐公交?”
周霭的視線向陳浔風身後偏了偏,陳浔風也跟着他向後看去,他身後不遠處,是列整齊的堆在學校門口的共享單車,陳浔風看回周霭,淡淡挑眉,問他:“騎車?”
周霭輕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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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前面堵車的緣故,整條學院路上都沒有什麽車經過,周霭和陳浔風騎着車并行在行道樹下,車輪碾過幹枯的樹葉發出斷斷續續的脆響,冬天的風照着他們的臉吹,陳浔風在風裏偏過頭,他看着握在自行車把上周霭蒼白的手,他問周霭:“手冷不冷啊?”
圍巾又擋周霭的嘴巴了,周霭松開左手往下壓了壓,他露出完整的臉後,才朝陳浔風輕搖了下頭。
兩個人騎到好望路,車流才漸漸擁擠起來,他們停在十字路口的紅燈前,周霭望着紅燈的秒數,陳浔風突然在旁邊叫他的名字:“周霭。”
周霭先看向陳浔風,陳浔風卻示意他看遠處。
冬天白日短,黃昏也來得極早,他們停在車流如織的十字路口前,而遠處的建築群下,紅日正在往下沉降,那半邊天都是火紅的霞光。
周霭望着落日,身邊的陳浔風卻看着他,現在沒騎車,周霭的手只松松搭在車把上,他的手被風吹得蒼白,陳浔風擡手過去,握住了周霭的手。
陳浔風照舊是将周霭送到了家門口,周霭明天從家裏出發坐高鐵,所以今天晚上他不會再回宿舍。
兩個人停步在別墅外的薔薇花牆下,去年的夏天,陳浔風喝了許多酒來家樓下找他,那天晚上他們在薔薇花的掩映下,接了個很長的吻。
而現在他們又停在這裏,但此刻是冬天,薔薇花并不開放,他們身側只剩下滿牆的綠葉。
風從他們之間吹過,周霭在風裏看着陳浔風的臉,這年來,他們似乎總是在分開,而就算在學校裏,就算住在同宿舍裏,他們見面相處的時間也極少,陳浔風總在原地等着他,陳浔風總說舍不得他,但周霭也同樣舍不得陳浔風。
察覺到周霭的視線,陳浔風摸了摸他的臉,說:“外面冷,進去吧,晚上睡早點。”
天邊最後一絲夕陽的光映在陳浔風側臉上,暗淡光影裏,周霭看見他下垂的睫毛和鼻梁的線條。
這次周霭沒有聽陳浔風的,他并沒有轉身離開,反而是往前走了一步,他的鞋尖與陳浔風的鞋尖相抵,然後周霭擡起兩只手,輕輕摟住了陳浔風的後背,他的側臉靠住了陳浔風的肩膀。
被抱着的陳浔風似乎是頓了兩秒,但就算是在停頓的這兩秒裏,他也下意識擡起手臂摟住了周霭的肩膀,然後很快,陳浔風就反應過來,他不發一言,直接将周霭往後推到牆壁上,另外那只手則用力控着周霭後腦勺,然後他低頭,與周霭吻在一起。
他們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親近過,他們即将又要分開,所以這次陳浔風吻的前所未有的兇,他很用力,用力的像是要将周霭揉.碎掉。
周霭感受到清晰的痛,但他并沒有躲閃分毫,整個過程裏,他只溫順的睜着眼睛看陳浔風,他像是可以縱容陳浔風的所有惡劣行徑。
看着周霭這樣的視線,陳浔風一面想更用力的去弄他,但另一面,卻又完全不舍得了,他只能更用力的去抓.揉周霭後腦勺的頭發。
兩個人終于分開後,陳浔風先擡手去擦周霭的嘴唇,然後輕輕撫了撫他的前.胸幫他順氣,但他們再不舍得,也終究要告別說再見,陳浔風站在原地,垂着眼睛看了周霭好一會,才說:“周霭,我等你回來。”
夕陽的光徹底沉下去,別墅區的路燈光在此刻亮起來,光照在周霭身上,他擡起手,對陳浔風打了句手語:回來後,我們去海邊。
…
全國中學生物理奧林匹克競賽的決賽又被稱作物理冬令營,入營營員全由各省省隊組成,在整個競賽周期中,全國有數千百萬的競賽生被淘汰,最終成功入營的,只有他們這350人。
整個冬令營為期五天,而最早在初中剛接觸物競時,周霭就已經清楚的知道這五天的具體流程,入營第一天是決賽開幕式,第二第三是兩天的正式考試,第四第五天則是學術報告和閉幕式,考試成績的公布和頒獎會放在第五天的閉幕式,獎項等級分成國家集訓隊和金銀銅牌,只有拿到銀牌及以上獎項的人才有被名校提前錄取的機會,而若是拿到前50個國家集訓隊的名額,則可以直接被清北兩所直接錄取,并且将代表國家隊參加國際比賽。
在冬令營裏的時間過的很快,考完試的那天下午,周霭獨自走在學校的樹下,空氣中有清新的花香,他微微仰頭,看日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滿他全身。
他們在一個很偏向南方的城市考試,現在已經11月了,但這裏的氣候依然很好,承辦冬令營的中學裏全是盛開的花和繁茂的樹,在這座城市裏,他們只需要穿薄款的長袖外套。
周霭停腳在某棵樹下,日光帶着溫度照在他的臉上,他舉起手機,拍了深藍的天空和濃綠的樹,他知道陳浔風現在在上課,但他難免不理性,所以他拍完照片,就直接發過去給陳浔風了。
但直到那天他們在食堂裏吃過晚飯,周霭也沒有收到陳浔風的任何回複。
而在那之後的記憶,對周霭來說,就快的有些讓人猝不及防了。
冬令營的第四天,上午給營員們安排的項目是聽名校教授的學術報告,下午則是非常輕松的參觀游覽,周霭記得很清楚,給他們安排的參觀地點是市裏的天文博物館,因為這座城市的天文博物館是全國最大的博物館,但這些,周霭全都沒有去。
冬令營的第四天,周霭在學校的某間辦公室裏坐了一整天,他面臨的是各種領導拿着視頻的輪番審問,是他們永遠開不完的會議和讨論,以及他們數次與他的老師家長的聯系詢問。
因為在昨天考完試後,他被人實名舉報了,舉報的材料是他高一時在教室裏差點掐.死胡成的視頻,舉報的理由是他有暴力傾向和精神疾病,舉報人則是他的同校校友蔣文意。
那條視頻拍攝的相當清晰,甚至還收錄了事發時的聲音,剃着寸頭的男生正坐在課桌上照着紙張念,周霭突然就出現在鏡頭裏,他不發一言,只看了男生一眼,然後直接擡手卡住男生的脖子,用力的将他摁壓到桌子上。
視頻清晰的拍到周圍同學的尖叫、拍到他們對周霭的阻攔、也拍到胡成瀕臨死亡的青紫色臉,整個過程中,周霭動作順暢,他沒有半分猶豫,這俨然是起沒有成功的故意殺.人事件了。
戴着眼鏡的男老師坐在周霭對面,重重的敲了敲桌子換回周霭的注意力,他緊皺着眉問:“就因為他在班裏讀了別人寫給你的情書,你就要殺他?”
視頻出來,周霭要“殺”人的事實清晰無比,他們先認定了周霭要殺人,在這個大前提下,所有的理由都會顯得蒼白。
所以周霭只沉默着,并沒有多做解釋。
主辦方老師們的效率極其快,短短一天,他們就拿到了周霭過往所有身體檢查和心理治療的資料,他們聯系上了他的老師家長,甚至還聯系上了視頻裏的受害人胡成。
周霭沒有參加閉幕式,他被限.制被觀察着,獨自在辦公室裏坐了兩天,到後來,除了來找他“聊天”的心理醫生,那些老師都不再進來問他,周霭只偶爾能聽見他們在門外的低聲讨論。
“…這能算打架嗎?”
“按打架算,那之後出問題了誰來負責?你打架會上來就掐人脖子,掐到人眼珠子都突出來還不松開?”男老師在此刻放低了聲音:“…我看這個視頻,我覺得他是真的要把人掐.死,只不過他那時可能沒勁了,後面那麽多人拉他,他才松手。”
“剛聯系上了視頻裏那男孩,就差點被掐.死那個,我們剛在電話裏提了周霭的名字,他就在對面吓得哭,大哭,哭的都說不出來話。”
又有人說:“李老師說成績排出來了,他是這個。”
“他考得再好,那你敢冒險嗎,你敢讓他進隊嗎?說句不應該說的,入營這350個學生,都考到這來了,他們的思維模式和知識儲備其實已經分不出太大的層次。你是想要個不定時炸.彈,還是求穩求勝?”
“但他現在的心理測評是合格的。”
“合格不代表他健康,那你怎麽解釋這個視頻?出手就是殺.人啊,他那時才16歲。”
“跟他家長聯系了嗎?”
“他媽媽有過很嚴重的抑郁症和雙相情感障礙史,自.殺過,現在還在定期治療,你們知道的,這些東西是可以遺傳的,你現在再看他小時候的體檢報告。”
“…”
在冬令營裏,周霭并沒有違反紀律,所以主辦方不會給周霭任何處罰,但舉報的視頻卻嚴重的影響了他們對周霭的評價,他們經不起差錯,所以他們只會以非常嚴肅的态度去看待這件事。
也所以就算周霭考到了極好的成績,他們也不願冒着風險将周霭收編入國家集訓隊,他們的态度,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各名校招生辦的态度,成績出來很久,但聯系周霭的招生老師卻寥寥無幾。
而對于周霭陰差陽錯的退場,真正替他感到惋惜的人卻很少,所有學生都是靠着自己步步考進來的,他們都付出了數不盡的汗水和淚水,他們都想要拿到那個最好的名額,周霭空出來的那個位置,比周霭本人更引人注意。
…
冬令營一趟,周霭考回來張優越的成績單,但除了成績單之外,其他什麽也沒有。
這張幹巴巴的成績單是他堅持五六年的成果,是成果,但也是殘忍的終點。
回到六中,周霭還沒進校,就先被家裏的司機接走,他坐在車後排,按開了旁邊的車窗,窗戶打開,冷冽的風陡然割向他的臉,周霭才反應過來,他身上還穿着春秋季的薄外套,而現在外面已然是凜冽的冬天,身上的外套并不能起到保暖的作用。
但周霭并沒有關窗,他只微微偏頭,平靜的望着車窗外,直到車走到好望路的那個十字路口,周霭才想起來什麽似的,他收回視線,拿出來手機想要給陳浔風發條消息,卻發現手機早已經沒電關機,而他這兩天都沒有給充電寶充電,充電寶裏也已經沒有儲備電量。
周霭輕輕的呼出口氣,将手機拿在手上,重新望向窗外沒有再動。
背着書包進家門時,樓下的客廳裏坐了周銳誠和陳驷流兩個人,陳驷流定在他身上的視線一如既往的讓他感到惡心,周霭只沉默的往樓上走,但周銳誠卻在那邊憤怒的叫停了他的腳步。
他叫:“——周霭!”聲音是前所未有的大。
周霭站定在原地,看周銳誠從沙發那邊快步走過來,但走過來後,周銳誠卻先給了周霭一耳光,打完後,他将一疊照片扔在周霭身上,他罵周霭:“周霭,你到底還要不要臉啊?”
周銳誠自命斯文,他斥責過周霭很多次,但他從來沒有對周霭動過手。
周霭的耳朵被打到,他出現短暫的耳鳴,被扇的那半邊臉也開始發燙,但他只垂眼,看向散落在地上的照片,然後他的眼神出現了個短暫的停頓。
他在照片裏看見了他和陳浔風,照片裏的他們正靠在別墅的外牆上,親密的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