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突變(四)

突變(四)

陸勻邊歪在床榻旁咔咔啃着蘋果,邊說道:“你是沒見到霜雪仙尊那樣子,親自帶着你那師弟去藏書閣登記,又親力親為操持拜師儀式,啧啧,還送了他一堆寶物。”

季臨淵手掌微蜷,壓下苦澀道:“師弟遭逢大難,關心些也是應該的。”

陸勻被家裏寵的好,直來直往沒什麽心眼,聞言他扔掉啃剩下的果核道:“那霜雪仙尊也對你太不關心了吧,你好歹也是他的徒弟,你胳膊差點廢了,他都沒來看你一次。”

季臨淵苦笑一聲,側頭看着旁邊被移栽的幽蘭,挂着晶瑩水滴,小小的一棵,冒出來一撮嫩芽。

“好了,師尊他不知道我受傷的事,估計還以為我留在穹廬山幫忙善後呢,這事就別在他面前說讓他徒增煩惱了,能多個小師弟我也開心啊,以後寂月峰就熱鬧了,啊對了,麻煩陸小公子幫我跑趟腿去跟傅師兄說一聲,那心法要晚些交與他了。”

陸勻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嘟囔一句“爛好人”,就出了門,他向來敬重末雪寒,卻因為季臨淵一事頭一次末雪寒有了微詞。

那幾天季臨淵差點命懸一線,末雪寒反倒再忙他的收徒大典,就好像忘了他還有一個徒弟一樣。陸勻觀典時,瞥見末雪寒交給左庭梧的乾坤袋,聽他的師尊說那裏有無數的靈石,都夠左庭梧用到化神境了。

同樣是他的徒弟,一個辛辛苦苦每日謄抄心法才換取靈石,一個毫不費勁輕輕松松得了那麽多,陸勻越想越氣,一腳踢飛了小路上的石子。

季臨淵沒陸勻想的那麽多,他如今有了歸處,又能修行,已經強過了很多人,哪裏再去奢求這些呢?

鑒于季臨淵傷勢逐漸穩定,下午,他便抱着那棵幽蘭辭謝了藥堂長老,往寂月峰而去。

臨到半山腰,便看到末雪寒牽着左庭梧的手低頭在說些什麽。

耐心又柔和。

瞧見季臨淵的身影,末雪寒什麽也沒說,只當他是陌生人牽着左庭梧的手繼續往山下走。

季臨淵被末雪寒的冷漠刺痛了一下,遵着禮數朝着末雪寒行禮問好,又溫柔的朝着左庭梧一笑。

看着季臨淵溫柔的笑容,左庭梧眨眨眼睛突然掙脫末雪寒的手,快步走下樓梯撲進季臨淵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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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臨淵被他撲的往後倒了倒,急忙攬住他。

左庭梧仰頭看着季臨淵,伸手就要抱抱。

那天逃亡,他在季臨淵的懷抱裏格外安心,就好像萬事都有人擋在他面前,他不必面對消亡的穹廬山。

季臨淵寵溺的笑笑,彎腰放下那盆幽蘭,伸手江左庭梧抱起來。

末雪寒遠遠看着那一幕,看着左庭梧難得的示弱,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那孩子在自己懷裏哭過一次後,就再也沒哭過了,嚴肅的像個小大人。

左庭梧窩在季臨淵懷裏,小聲叫了句:“哥哥。”

季臨淵心頭一軟,抱起他道:“你叫庭梧對吧,我叫季臨淵。”

左庭梧死死抱着季臨淵,輕聲道:“是師兄!我聽掌門師伯說起過,我還有個師兄叫季臨淵!”

季臨淵聽到這,難過的擡起頭看了一眼末雪寒。

連自己的名字都是別人同左庭梧提起的,原來末雪寒是真的沒有拿他當過徒弟,自始至終,他都是末雪寒被迫的選擇。

末雪寒沒有放過季臨淵眼眸中的難過,本想糾正一下左庭梧,想說他才是自己唯一的徒弟,可看左庭梧那麽依戀季臨淵,末雪寒終是沒有說出口。

“師兄,師兄,我拜師大典的時候怎麽沒有見到你啊!”左庭梧在季臨淵懷裏晃蕩着腿,小手抓,冷不防抓住了季臨淵受傷的胳膊。

季臨淵臉色一白,忍痛道:“抱歉,師兄有些事情耽擱了,不是故意錯過你的拜師大典的。”

左庭梧忘記季臨淵受傷的事,抓着季臨淵受傷部位的衣袖,來回磨蹭道:“那師兄以後會跟我一起住在寂月嗎!師尊說寂月小院只有我們兩人呢,這樣好無趣。”

季臨淵震驚的仰起頭看向末雪寒。

他明明也在寂月,可末雪寒在收左庭梧為徒的那一刻,竟自動把他排在外,他在寂月那麽久,自認為與末雪寒也有些師徒之情,可原來自始至終,都是他一廂情願嗎?

末雪寒直白對上季臨淵不可置信的眼神,未曾躲閃一刻,好像在直白的告訴他,他末雪寒的徒弟,只有左庭梧一人,季臨淵于他來說什麽也不算。

見季臨淵不回話,左庭梧又晃了晃季臨淵的衣袖道:“師兄?你能不能也來寂月住啊!”

季臨淵臉色煞白,他苦笑一聲,沒有多說,只是安慰道:“我……師兄就不給師尊添麻煩了,師兄住……峰下就好。”

左庭梧被左嶺奉保護的太好,天真無邪,不知道季臨淵的難過:“可是師兄不也是師尊的徒弟嗎?為何不能住寂月峰?”

胳膊上的傷口撕裂,血跡蔓延泅濕了衣袖,季臨淵心口抽疼,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兩人一時間都沉默了。

就在這時,左庭梧陡然聞到一股血腥味,是季臨淵身上散發的。

那日,他最後聞到的味道便是左嶺奉身上的雪松摻雜濃重血腥的味道,他騙了自己這麽幾天,強迫自己強大起來,卻在聞到這熟悉味道的那一刻,心底的防線陡然崩潰。

小小的少年,突然又回到了那日屍體遍地,火光沖天的時候。

“啊啊啊!我殺了你們!你們害死而爹爹,我殺了你們!”

左庭梧不過是個八歲的孩子,他的心境不穩,那熟悉的雪松摻雜着血腥味,引起了他心底最黑暗的存在。

就好像回到了穹廬山滅門的那一天。

滿目的屍體,血流成河。

他瘋魔了一樣喊着嚷着要殺人,在季臨淵懷裏左右扭動,季臨淵怕他掉下去受傷,一直用力抱着他,可随着左庭梧的掙紮,季臨淵原本包紮好的傷口轉瞬撕裂,血流瞬間浸透了他的衣衫。

末雪寒看着這一驚變,快步走過去從季臨淵懷裏奪過左庭梧,又在他額頭點了一下,布下清心訣,讓他睡了過去。

季臨淵手足無措,看着末雪寒懷裏昏睡的左庭梧,慌忙解釋道:“師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庭梧……”

“季臨淵。”末雪寒冷冷看着他:“庭梧是本尊唯一的徒弟,本尊不允許有人傷害他。”

季臨淵遍體生寒,剛擡起的手又無力的垂了下去。

是了,左庭梧是他唯一的徒弟,他霸占霜雪仙尊徒弟的名號那麽多年,是該還回去了。

他在寂月峰那麽多年,想法設法打理院子,努力修煉,萬事都是靠自己摸索,就是想着不給末雪寒添麻煩,就是想着不壞了霜雪仙尊的名聲,可如今他一句“庭梧是本尊唯一的徒弟”,頃刻就将季臨淵打入了深淵。

自始至終,末雪寒從未承認過他。

臨淵,臨淵,他當真應了這名字,自村子被屠後,他的每一步都在深淵的邊緣。

沒有歸處,沒有親人,如今連寂月也回不去了。

撕裂的傷口汩汩往外冒着血,順着他指尖滴滴答答落到地上,很快成了一攤血汪。

季臨淵受傷的胳膊隐隐顫抖着,良久他道:“對不住師尊,我不知道庭梧會這樣。”

末雪寒沒有回話,視線在季臨淵血跡斑斑的胳膊上暫留一瞬,然後抱着睡着的左庭梧轉身回了寂月,獨留季臨淵一人在這半山腰上進退兩難。

末雪寒的心,捂不熱啊。

季臨淵自嘲一笑,抱着那棵幽蘭幹脆坐在臺階上,望着遠處。

雲海翻滾,遠處山水如畫,這天地這樣廣闊,珙桐派這樣大,季臨淵卻發現,他竟然沒有歸處。

他該回哪去呢?

他的村子已經沒了,家也沒了,末雪寒也不再認他,他能回哪去呢?

不見君善後完穹廬山,想去寂月峰跟末雪寒說一聲。

臨到半山腰才發現季臨淵蜷縮在石階上的身影。

日落西山,暖黃色的光線打在他身上,平白給他渡上了一層柔光 ,少年影子被拉長,越過來好幾節石階,周身卻是孤獨絕望。

季臨淵受傷的地方已經止血,血跡幹枯,沾在皮肉上,他抱着那棵幽蘭,無助迷茫,眼神渙散不知在想些什麽。

不見君自穹廬山回來後,便找晥擎了解了左庭梧的情況,順便從他那知曉了季臨淵為救左庭梧受傷一事,本想來告訴末雪寒穹廬山的事已了,順便看看季臨淵,未曾想會在這裏見到他。

“怎麽不回寂月,一個人做在這裏做什麽?賞落日嗎?”不見君絲毫不顧及形象幹脆也坐在石階上,朝着季臨淵那邊挪了挪道:“傷口又撕裂了?”

季臨淵聽到聲音,擡起頭,眼神裏的無助刺痛了不見君。

“師伯……”

不見君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摸了摸季臨淵的頭頂道:“怎麽了?自己一個人坐在這?”

季臨淵低下頭,抱着那棵幽蘭蜷縮道:“師伯,我沒有家了,對嗎?”

不見君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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