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深夜的霓虹燈在北城的遠處迷離成彩色的星團,面前的路幽深到沒有終點,江殿拉着她,在月光下随心所欲的奔跑。
只要撇下背後的一切,去哪裏都是無所謂靠岸的站臺。
移動城堡最後停在了羅浮公園,這個點人煙稀少,沙堆裏還有小孩子建造竣工的夢想家園,流浪的貓咪們在大象滑梯的下面短暫的溫馨過夜。
雲梨彎着腰,大口喘着氣,胸腔內的心髒因為劇烈的運動久久不能平複。
“你還好嗎?”
短途的千米拉練能當成日常的散步,江殿跟個沒事人一樣站着,顯然不能共鳴她的疲憊感。
“我…我挺好。”
“那你的腳……”那雙腳是用來跳舞的。
“腳也沒事。”
雲梨擺擺手,踉跄的站直了身,還沒個幾秒,想起什麽,又再度彎下腰了,伴着忍到噴勃的笑意連綿不絕。
“可太有意思了。”周圍的環境靜谧安寧,笑聲中表達出來的快樂元素避之不及。
江殿目光避輕就重的落在女孩身上,渾然不覺是哪裏不對勁。
“怎麽了?”
他口吻很輕很淡,不似之前那般冷淡,側耳認真傾聽,還隐約有被笑意感染的訊號。
廢了好大的勁才平緩下高高挂起的情緒,雲梨神秘兮兮的往身邊跨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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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想跨一步時,肩膀的起伏帶動胳膊順勢上揚,路燈下的人影合成了字母M,又像是聯系姻緣的繡球花。
睫毛在低空飛行,她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的手仍然被人緊緊牽住,掌心相貼,熱量共享,飽滿的熨帖,完美到滿分的契合。
江殿似乎仍然不以為意,提醒的工作落在了因為害羞而紅了耳垂的女孩身上:“那個……手。”
溫吞的話音裏有尴尬也有雀躍,江殿順着她的話将視線移到了兩人交握的手上,停頓了一兩秒,他發現了由自己主導的束縛。
不急不緩,不快不慢,同他臉上平靜如死水的情緒相和諧。
是一點也不驚訝,他也知道剛才的一路是怎麽帶着女孩跑過來的。
墨色濃郁的眼眸見不得底,像是早有預謀,又像是沒什麽不妥當。
徐徐松開掌掴的小手,分開前是他的食指和拇指包裹着女孩的無名指輕輕一捏,再然後,游刃有餘的将肇事的手垂在身側。
江殿行雲流水的淡淡啓唇:“你在笑什麽?”
神不知鬼不覺,他就讓雲梨忽略了方才指尖異樣的觸感,轉而将注意力落在了話裏。
“我可能真如沈繁說的笑點低。”
她将沒有拉開的距離繼續拉大,腳掌丈量他們的世界。
雲梨擡手,将江殿框在八字手比出的相框裏。
“我的手環顯示方才一共跑了一千多米,我用了三千多步,但仔細想想跑的過程,很多時候,是你跑了一步我要用兩到三步才能跟上。
若是配速再高點,說不定,我還能飛起來,就像動漫裏的場面一樣,前方的男主角不知死活的跑,被帶上的女生生不如死的吐着泡沫。”
怎麽聽都不像好話,又得及時補救。
“總而言之,是江殿你的腿太長了,頭身比也好看,穿歐洲的王子伯爵的宮廷裝也一定更好看。”
她又笑了笑:“有機會的話,我還真像親眼見一下,在夢裏也好,我替你見,再轉告你。”
笑容是話術的最好陪襯,江殿即便get不到她的胡言亂語,也不會覺得生搬硬套而生煩,他背身走到秋千上坐下,擡手用拇指的指腹蹭着嘴角傷口的血跡。
雲梨見狀,從書包裏拿出了一團塑料袋,将書包随意仍在地上,她在他秋千旁蹲下:“我給你處理下傷口吧。”
江殿沒明說拒絕,掃過她手裏的塑料袋,碘伏,酒精,消毒棉簽,創可貼,膠布和一次性紗布,他問:“你随身為什麽帶這些?”齊全到像是精心準備來處置外傷的百寶箱。
“為了以防萬一啊,就像今天,就是個萬一。”
她說的不可挑剔,碘伏将棉簽的頭暈染成了暗棕色,暈在少年的手背凹凸不平的掌骨頭端,嘴角,眼尾和鼻梁。
“一定很疼,我就算說再多安慰的話,也不能當止疼藥使。”
上藥的人心裏堵的慌,悶頭處理着用下的棉簽和紗布,江殿只能看到她的頭頂,卻看不到她的表情,他也只能從她的話音裏聽出情緒的落蕩。
摸着包着手背的紗布,末端用膠布固定上,江殿緘默無言,片刻後:“我不疼,都習慣了。”
“你騙人,正常人哪裏會不疼的。”雲梨不吃安慰劑,用袖子揉了揉眼睛,鼻頭還在酸酸的。
江殿抿了抿唇,出聲強調:“真的不疼。”
“我不信。”
“……那你要怎樣才信?”
“告訴我你為什麽會在那?”将收拾妥當的醫療廢物扔進了附近的垃圾桶,雲梨坐在了另一側的秋千上,鏈條吱嘎吱嘎的在響,她在等着他的坦白。
江殿卻是在反問:“那你為什麽在那,莫名其妙的就出現在我的眼前。”
“你忘了嗎?你果然就是忘了。”
雲梨悲哀的嘆了口氣,“今天是立冬啊,我跟你說過的,會在今天送你禮物呀。”
講事實擺道理,她拿過包裝精美的禮物盒塞進他的懷裏,“別再扯話題了,輪到你了,告訴我你為什麽在那,又為什麽總是會受那麽嚴重的傷。”
她直白的問出口,又在江殿逃避的時候再度把話題拉了回來,
“江殿,我想知道,但我也不是非要知道,我只是在意關于你的事情,想着興許我能幫到你,幫你分擔些你獨自承受已久的起起落落。
可你要是不想說,我也就不問了,下次再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你不願意去醫院的話,還是可以來找我,如果你想看我苦的話。”
包容,理解……
她給了他毫無底線和峰值的熱情和坦率,那是迄今為止,江殿一直以來無法正面硬碰硬的存在。
懷裏的禮物還帶着禮品店的溫度和氣味,紮着的紅色蝴蝶結是出自女孩之手的傑作,記得,落實,從認識起就一直那樣事無巨細。
頭頂的星光躲藏了起來,月亮照樣高挂不落,清輝的光在他從四方的屋內出走就披在了他的身上,好巧不巧,那時當他擡頭看月亮,月亮慈悲,又把女孩帶回到他身邊。
“你問我為什麽會在那?”江殿把話說給自己聽:
“大概是我在等你的禮物,心卻偏偏在等你。”
*
那天的夜晚是往後很多年雲梨再度回想起有關江殿所剩不多的記憶,也是少之又少的沒有跟沈繁,以及任何人坦白過的回憶。
那場坦白局更是後面幾年的相處裏,江殿對她最誠實的時刻。
在拳館打工,給人當陪練,标準的時薪是三小時三千,小費全看顧客高興。
那份工作對江殿而言很重要,是支撐他大部分生活的經濟來源,從小就失去了家人,他說什麽都不能讓自己再活活餓死。
“可是你會很危險,你臉上的傷還不夠說明問題嗎?”
“我沒得選。”
“你有的選,你不會選,我就幫你選。”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現實的毒打,雨果的悲慘世界都不算真正的悲慘,通讀了全文的雲梨也只花了三秒鐘接受江殿的坦誠布公,餘下的時間是她說一不二的意氣用事。
她要替江殿重新規劃人生,缺錢就去賺錢,條條大路通羅馬,不是任何事非要用暴力來解決,也不是只有暴力才能牟取暴利。
雲梨不在乎江殿怎麽看她,多管閑事也好,自作多情也罷。
她所有的目的融合起來,也不過是想他的日子過得舒服一些,就算不會輕松,那也沒有必要為了錢,再做出傷害身體的事情。
“江殿!”
沒過幾天後的中午,全校學生都在規定的時間內午休,而雲梨拽上江殿跑上了教學樓頂樓的天臺。
角落的監控壞了好長時間不見修理,失去把控的小鳥獲得了自由。
明媚的陽光,新鮮的空氣,曬到地面的水泥地滋滋響。
歡快,愉悅,雲梨向前跑了兩三步,随心所欲的做了一組pirouette,沒有美麗的服裝在身,她一如既往的優雅自信。
“你的比賽是什麽時候?”江殿撓了撓耳垂,手背上的紗布換成了創可貼,上面有用粉色的水筆寫着“江殿專用”。
“具體時間沒定,但大差不差是在寒假裏,那時候大多數學生都放假了,能更好的準備賽事。”雲梨四下搜尋,在門後的小角落找了兩個泡沫板,“為什麽突然問這個?怕我不給你票嗎?”
江殿不适應說很好聽的話,從兜裏拿出餐巾紙給雲梨:“寒假的話,我有空。”
“不是寒假就不去了嗎?”
江殿別開眼,望向別處:“沒說不去。”
變相在說自己會去,雲梨将泡沫板簡單的擦了一遍,拼在一起,墊在地上:“那你一定要來,我代表我們舞團拿個冠軍給你看。”
完全不給江殿留有拒絕的餘地,她拍了拍泡沫板:“不說那個了,過來坐。”
白色的泡沫墊再擦拭也回不到很幹淨的程度,江殿将校服脫下,墊着:“你坐我衣服上。”
“我沒那麽講究。”
雲梨将少年的校服抱在懷裏,絲毫不讓它落地,她靠着江殿身邊坐下:“猜猜我今天給你帶來了什麽?”
伴着身邊空下的位置被補上,空氣的氣味都換然一新,甜絲絲的,從飄蕩的發絲上傳來,江殿後撐着手臂,緘默良久,少女古靈精怪,他拿不準她的心思。
“猜不到。”
“量你也猜不到。”
啞謎沒有再繼續下去的必要,雲梨從口袋裏變出一個食指長短的玻璃瓶,“打開看看?”
她将小巧的物件交到了江殿的手中,透明的玻璃裏卷着一張紙條。
“我給它取名為江殿的漂流瓶。”
等江殿将紙張展開,垂眸安靜看着時,雲梨急不可待的說出了自己的小心意:
“你說離不開拳擊館的工作,那裏的薪資很高,可是,江殿,你不能把自己圈死在一個地方。
錢的事情,我給你羅列了一些不用耗費身體的工作,要是學業忙不過來,你可以考慮從學業本身出發,高中階段的科目競賽只多不少,獲獎也能拿到一筆不少的酬勞,你大可以去試一試,還有北冥的助學補貼向來是公正不阿。
辦法有很多啊,你想不到,我可以給你提供思路,說了那麽多,我想讓你明白,你其實沒有自己想的那麽孤立無助。”
年級輕輕,哪有那麽多的走投無路。
“江殿——”她指了指第二張上畫着的彩虹紙飛機:“我希望你的未來一片光明,就像這個紙飛機一樣,可以飛很遠很高,我們試着去改變,去争取一下,誰都不是預言家,但平凡的村民也能過得很好。”
粉色的信紙上有藍天白雲,碧水行舟,蠟筆繪畫的卡通塗鴉用指腹一蹭就掉,江殿側頭看向雲梨,說的很現實:“很遠是需要的前進目标支撐的,而現在的我不清楚未來會成為一個怎樣的人。”
“職業規劃嗎?”
身子後仰,雲梨望着天,伸直的腿晃晃悠悠,鞋尖擦過江殿的褲腿,她天真的笑了起來:
“也不是很難啊,江殿,你到現在都沒發現自己的優點嗎?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在替我解圍,我們第二次見面,你還是在給我解圍,我不在乎你在別人眼裏的性情,在我這裏,你是個很正義,敢作敢當的少年郎。”
“沒什麽比做那件事更适合你了。”
雲梨回應他迷惘的目光:“白襯衫,外搭的黑色禮服是雙排衣扣,右側是身份的臂章,左臂是國旗标志,绶帶和榮譽标識在左側胸膛,右邊是姓名牌和警鐘标識,大檐帽搭在手中,敬個禮,神采奕奕,挺拔俊梧。”
“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警察。”她敲下了最後的響鐘:“江殿,如果是你的話,一定會很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