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整個十年都是高強度的訓練,幾乎沒有給自己留有休息的時間。

如今,雙腳的腳踝使不上力,盧照大清早的就領着自己的團隊來到雲梨的床旁查房。

他用小錘子敲了敲女孩的踝關節,語氣很是客氣:“你聽聽,它們都罷工了!!!”

之前也不是沒出現過現在的情況,一般吃個藥,睡一覺都能解決,但眼下的骨骼似乎真的用到了極點。

雲梨說話懶得拐彎抹角:“直說吧,它們到底還能不能工作,我還能不能——”

“跳舞嗎?你要是真的熱愛芭蕾,就應該清楚你的身體就是本錢,而不是一味的不知疲憊的透支他們。”

盧照當着一堆白大褂醫生的面,痛快的譴責道:“凡此種種,你知道我看出來什麽嗎?雲梨,你不是熱愛芭蕾,至少出國的那十年,你沒有把芭蕾當做是熱愛,你扪心自問,它們到底是有多活該,才成了任由你發洩心中情緒的廉價工具。”

難聽的話卻是發自肺腑的中肯,雲梨一字一句的聽了進去,壓抑在心裏的煩悶情緒反而被刺激了出來,她咬了咬唇,不屑的嗤了聲:“盧照。”

依舊那樣沒禮貌,直呼老板大名的舉動讓周圍的醫生和實習生都傻了眼。

雲梨卻不依不饒:“你到底是個骨科專家,還是心理學的,我真是好奇,并且更奇怪,我現在是在臨床病房,還是心理咨詢室?”

“你就算跟我爸爸是多年朋友,但我也是正規手續辦理的住院,有句話,怎麽說的。”她思考了幾秒,随便一錘定音的恍然:“拿了什麽錢,就辦什麽事,我現在反問你,你懂嗎?我是來看看腿的,不是來聽你說教的。”

“我說的不對嗎?”

“你少自作聰明了。”

“那好。”

盧照接過管床醫生手中的病歷夾,跟人親自交代了幾句等會兒要做的檢查和注意事項,才轉而跟雲梨說:“作為你的主治醫生,我現在就告訴你,你的腳踝若是經過手術,恢複正常走路沒問題,但如果,你還想跳舞,就得看你術後的恢複情況,你真該慶幸,你年級還不算大,完全康複的可能性不是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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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

雲梨慫慫肩,一臉不以為然:“我會配合你的。”

“謝謝。”

“不客氣。”

vip病房是單人房,雲梨不是最後一個病房,盧照還有其他手下的患者要去查看,臨走前,他停在了門邊,想了想,還是有話要說。

“雲梨。”

病床上的人已經睡下,側卧着,背對着門的方向,一動不動。

盧照知道她還沒睡,并且,她肯定在聽。

他嘆了一口氣:“我雖然是你的主治醫生,但同時也是你的長輩,我對你的關心雖然比不了你的父母,但希望你一切安好的心是有的,我也是真心希望你,能夠痊愈,你放心吧,我會盡全力的,讓你重新回到舞臺的,好好休息吧,鬧別扭的大孩子。”

雲梨:“……”

說了一長串的話,盧照帶着長串的隊伍離開了病房,vip病房隔音效果好,門一關上,屋子裏徹底安靜了下來。

被子窸窣在響,白色病房上的女孩将被子蒙過頭。

她沒辦法否認盧照所說的。

自始至終,困住自己的牢籠是雲梨親手搭建的。

*

回北城的一個星期,雲梨每個晚上睡得都不大好,日常夜服的褪黑素從原來的兩顆加到了五顆,每顆的濃度也都加了3mg,即便這樣,睡着對她來說,仍然是癡心妄想。

葉歡為她找了神經內科的醫生來檢測她的睡眠質量,醫生拿着檢測的報告診斷書束手無策,轉而讓她去醫院的心理科。

“我不去!”

雲梨拒絕去心理科的介入,暴躁的情緒讓她拿着枕頭将上/門服務的醫生轟了出去,“心理科?我正常的很!別沒事就盡給我找事,煩人的很!一個個的,到底要我怎樣!非得逼死我!你們才高興嗎!!!”

最後,大約是被氣的,幾口氣竄不過來,呼吸過度的她蜷縮在床上,套着封閉的塑料袋,大口大口的喘着氣,面紅耳赤的,痛苦的淚水打濕了褶皺的床單。

那副破敗的身軀似乎随時都會消散,葉歡看在眼裏,出了病房,忍不住靠牆哭了起來。

“到底為什麽?”

她根本無法想象:“明明之前,一切都不是這樣的。”

“以前?那應該要往前追溯很久吧。”

王蕊擔任的是雲梨的私人助理,就算回國了,也有照顧她的工作,如今,雲梨在醫院,她不可能安心在家:“阿姨,其實國外那幾年,雲梨姐已經是這樣了。”

“你說什麽?”

“我是她的貼身助理,日常起居都是我負責的,也就是從早到晚,雲梨姐在哪,我就得在哪,除卻晚上睡覺。

但很多時候,我隔天去她家接她上舞團時,打開大門,家裏的每一處都是亂的,而雲梨姐永遠睡在一片淩亂的地上,披頭散發,伸胳膊動腿,都能撞到一片啤酒瓶。

有的時候,随地的玻璃渣,會割傷她的手臂,她的小腿,她的腳底,她仿佛感覺不到痛,起身洗漱後,就出門跟我去舞團了。”

“為什麽不告訴我?”葉歡只覺得自己知道了太晚。

“雲梨姐不讓我說啊。”

王蕊低着頭,萬分抱歉:“愛芙老師經常誇雲梨姐的舞蹈裏有一股強烈的瘋感,她認為那是藝術造詣裏不可多得的好東西。

雲梨姐當了真,為了維持那種感覺,很多不可言說的情感被她都擠兌了舞蹈裏用來完成表演,音樂聲一停,她表面上是回歸到了正常人,但是,我知道的,她停不下來的,也根本沒什麽理智在。

芭蕾成了她所有情緒的發洩口,除此之外,她待人接物,冷淡道如十二月的寒潭,沒有多一分餘溫。”

“不能怪她,怪不了她的。”

葉歡摸了一把眼淚,分開的那十年裏,她年年都會抽空去看雲梨,女孩不是在上課,就是以比賽的契機逃避和她見面,可是,她也才知道,是太晚了。

“那能怪誰?”

王蕊對雲梨當年的經歷知道的不多,關于多年前的事情,她也僅僅了解一個名字和一個悲傷的結局,可僅憑這些,她給出了偏心的答案:“是那個人的錯,是他沒有珍惜雲梨姐,是他傷害了雲梨姐,一切都是因為那個人。”

葉歡只是笑笑,“你談對象了嗎?”

聊着雲梨的事,卻莫名cue到自己,王蕊咯噔愣了下,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葉歡哦了聲:“沒談,卻有喜歡的人?”

王蕊紅着臉,确認無誤的點了點頭。

葉歡沒再問她的私事,只道:“你要記得,感情從始至終都是兩個人的事情,那人固然有錯,但這樣,雲梨也免不了會受牽連。”

王蕊撓頭:“為什麽?”

“聽過一句話嗎?”

“什麽?”

“你愛的人往往是傷害你最深的。”

葉歡戳開迷霧,揭穿道:“那個人之所以能傷害到雲梨,只是因為……”

“只是因為——”

王蕊幡然醒悟,搶答道:“那麽多年了,雲梨姐她還是,只喜歡他。”

*

雲梨拒絕就醫,葉歡拿她沒辦法,親自去找了心理醫生咨詢。

“心結解不開,就只能去遺忘。”

聽了葉歡交代的故事,專業的心理醫生開不出臨床上治療身體的藥物:“失眠的話,我可以開一些安眠藥,其他的,暫時性,沒有病人的配合,我們什麽也做不了。”

葉歡敗興而歸,就着藥盒與說明書交代給王蕊給雲梨服藥的注意事項,盧照此時正從辦公室出走,雲梨的情況,他已經知道的差不多了。

“帶她出去走走吧,階段性的治療暫時告一段落,手術和後續的治療我會提前通知的,雲梨回來那麽多天,還沒回過家呢,就讓她先從醫院出去吧,每天都困在小小的病房裏,誰受得了,就算是我,天天在辦公室,不傻也得瘋。”

葉歡無計可施,目前也只能謹遵醫囑。

雲梨:“我自由了?”

盧照:“是的。”

隔天,葉歡就辦理好了出院申請,雲梨在病房內換回了自己的衣服,盤腿坐在床上,等規培生念完了手上兩三張的出院後注意事項,她又耐着性子,聽完了盧照的囑咐,“真的不能喝酒嗎?”

“盡量不要喝。”

雲梨轉着眼珠子,默了默:“我知道了。”

那随意的态度也不知道是真的知道了,還是東耳朵進西耳朵出。

盧照看不穿她的心思,只能好言相勸,能聽進去多少,又是一個未知數。

靠近下午五點,雲梨從束縛自己一周的醫院裏出走,她的腳踝經過短期的康複治療,又回到之前看似平穩的狀态,日常行走不成問題,但內患實則沒有得到根本性的解決。

葉歡不放心,買下了醫院內部的輪椅,将它折疊好,放進後備箱的功夫,雲梨甩開王蕊扶着的手,問也不問,從女生手裏扯過車鑰匙:“你們先回去吧,我要去兜風。”

解開車鎖,打開車門,她站在主駕駛位旁,警告着在場關心她的兩個人:“誰也別跟過來。”

“可你的腳踝……”

王蕊的話音沒落地,紅色的跑車已經駕風而去。

“阿姨。”

王蕊不放心雲梨,葉歡則淡定的多,關上後備箱的門,她往車前走去:“随她去吧。”

“可是……”

“她的腳踝暫時沒什麽問題,而且,她就算有心尋死,這十年裏,有的是機會。”

再或者,當年就應該一了百了,哪裏用得着等到現在。

葉歡一清二楚:“況且,她現在瘋瘋癫癫的,誰管的住。”

*

如果,學會開車是雲梨在國外學會的第一件厲害的事,那喝酒則是她跨出去的第二大厲害。

剛起步的一年裏,那個人會出現在每個深夜的夢魇裏,每一個時刻都是過往回憶堆砌出來的幸福泡影,興奮的腦細胞在人睡着時有多活躍亢奮,夢醒時分,便是加倍的痛苦從心底鑽出來,湧出來,傾瀉出來。

随着不可抗的思念堆疊,光是舞蹈,早就不能麻痹她的神經和主導的意識,白天強撐出來的鎮定,也會經常性讓恍惚趁着空子跳出來,那個人的身影能出現在目之所及的每個地方。

“雲梨。”

每當這時,總有人将她拍拍她的肩膀,将她喚醒,而等她回神,再回首,那個人又消失得不見蹤影。

痛苦循環反複的堆疊,壓抑的越來越久,愛芙請她去西餐廳的第一次就餐,她當時口很渴,拿起紅酒一飲而盡。

愛芙同她說:“就算是紅酒,你喝的那麽急,也是會醉的。”

她當時擦着嘴巴,紅色酒漬染在了白色的袖子上,那時,她也才19歲,之前都被保護的很好,她能懂的卻很少:“醉了會怎樣?”

愛芙說:“會睡着,迷迷糊糊的睡着,當然這是最後的一步,再次之前,你的身體會很難受,頭會疼的像是要裂開,胃裏會翻江倒海,然後,拜托軀殼的束縛,你會産生只屬于自己的幻覺。”

“幻覺?”

“嗯。”

愛芙又替她倒了一杯:“可能會是你害怕的,也可能會是你喜歡的,總之,那些都是你在意的。”

“會受我的控制嗎?”

“當然會,那些都是你潛意識的碎片,它們屬于你,自然會聽從你所有的安排。”

那時,雲梨端着高腳杯,透過透明的玻璃,至純的紅色酒水鮮豔明亮,盯着久了,那紅色濃郁到似乎将她的視線吞噬。

一飲而盡,她做出了一個大決定:“今晚,我要大醉一場。”

“你一直都有心事。”

愛芙早就看出來了:“借此機會,你是該好好發洩一番。”

“我想見一個人。”

雲梨尊敬愛芙,不想掩蓋自己的秘密:“除了見他,我還想抱着他,用手貼着他的臉,描摹他的五官,我想深深的将他刻在我的眼睛裏,我還想……”

她說到一半,又停了下來。

愛芙摸着她的頭:“還想什麽?”

“還想……”

她似乎在猶豫,三秒後,猶豫讓她更改了主意:“不,我不想了,只要我能在幻覺裏再見他一面,我只會珍惜他在我身邊的每一刻,除此之外,我不會問他為什麽分手,為什麽離開,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突然就不再喜歡我了。”

……

……

“所以,只要我把自己灌醉,你才會出現,這十年來,你總是那麽及時。”

成片的霓虹燈由遠及近的連成星星點點,雲梨忘了随處找的酒吧叫什麽名字,也忘了是自己,還是被別人灌了幾瓶酒精度數頗高的烈酒下肚,更忘了自己是怎樣的出走酒吧。

她唯一記得的是,她莫名摔在了地上,周圍有喧嚣的車流聲,有喧鬧的碎嘴聲,還有幾聲拳頭的相毆聲。

而她晃着頭,在神智的紊亂裏,再一擡眼——

她想見的人如約而至。

“江殿。”

眼前的少年人蹲跪在她的面前,探尋她安危的目光幽深濃烈。

雲梨心滿意足的笑了起來:“你終于來了。”

“雲梨……”

這是他在幻境裏有史以來第一次喊出了她的名字,雖然聲音和相識時不一樣,但還是那般的動聽。

“噓!”

雲梨迷糊着眼,豎起食指輕輕貼在少年人的兩瓣唇上。

溫熱的,柔然的,更為真實的。

“北城的酒那麽厲害嗎?制造出來的幻境像是真的一樣。”

眼睛發酸發脹,火辣辣的在神經裏瞎逛,雲梨松弛着眉頭,很是滿意今天的成果。

“看來我以後要常來了。”

“地上髒,你先起來。”

江殿的手一直虛扶着她的周身,不敢觸碰她,又害怕她摔倒。

雲梨笑了笑,轉而抓住他的兩雙大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許久不見,你怎麽還變紳士了?”雲梨傻乎乎的,還有點惱:“我們是男女朋友啊,你為什麽要和我保持距離啊。”

“雲梨……”

手上的觸感異于尋常,江殿氣息一緊,忽然四肢都變得僵硬,他想神不知鬼不覺的掙開,但女孩卻根本不給他機會。

“你看看清楚,我——”

“你什麽啊?你讓我看你啊。”

雲梨依舊在笑,軟乎乎的個性和十年前一般無二,這樣的她在十年裏也只有喝醉的時候才會出現:

“好啊,那我就好好看看你,看看你有沒有變帥。”

“不是,我……”

“會說話之後,你連話也變多了。”

雲梨再次将他的唇用手捂住,然後,她抓住人的胳膊,接着力量,将上半身逐漸靠了過去。

一時間,原先就不遠的距離變成了現在更為暧昧的厘米,雲梨眼睛糊的很,繼而靠得比想象的還要近。

她不知道要怎麽樣形容更貼切,只覺得她能感受到江殿的呼吸浮在她的臉上,比她的溫度還要高出很多,鼻息的聲音也很急促,卻還是能聽出是在克制的隐忍。

“這麽多年了,你沒有任何的變化。”

手指拂過少年人的眉心,眼睫,鼻梁,嘴唇,一點一點的劃到他的喉結,他的領口,彎指勾住第一枚紐扣。

雲梨拽着他的脖頸,用視線描摹着他的輪廓,發誓要将每一處都刻在她的眼底,心底,腦海裏。

酒精不斷刺激着神經,麻痹着理智。

她忍不住渾身的燥熱,那原本毫無意圖的視線從飄忽不定最終定格在他的唇上。

“我們接個吻吧。”

“什……”

“接個吻,我和你。”

這一聲預告後,雲梨不等江殿有任何的反抗,她順勢勾住他的後勁,欺身而上,她的唇,火勢迅猛的靠近——

就那麽一點點,

一點點,

……

……

就那麽的一點點

……

……

然而,

她的意識,在距離的彼岸渺小到微乎其微時,

卻徹底斷開。

滾燙的唇錯過了終點,擦着鄰邊紅而熱的臉頰而過,女孩的頭最終靠在了少年人的肩頭。

說不上是失敗還是成功的着落。

之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是她沒有看到她口中的江殿是如何手足無措,又是如何在分寸的邊緣反複掙紮後,才将克制和隐忍的愛意暫時釋放出來。

他的身子還在僵硬,他的思緒還停留方才女孩主動的接觸,他扶住她肩膀的手還在顫抖,他的臉正火辣辣的燒着。

鼻息間全是濃烈的酒味和少女略帶攻擊性與誘惑力的香水味,他垂下灌注了深情的眼眸,下颌小心翼翼的蹭着她的發梢。

想讓她聽見,又害怕她聽見。

他輕輕的道了一句:

“你應該看清楚的,雲梨,我并不是他,可你還是認錯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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