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那一夜的經歷,對雲梨的身與心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相安無事的那十年積壓下來的情感在短短幾個小時的時間內如洪水般大爆發,幾乎是瞬間就擊垮了本就脆弱的女孩。
持續高燒了一個星期,最高體溫懸在了40度,整整燒了兩天,醫生給開了鹽水挂着,又讓葉歡常用酒精擦身等方法試着物理降溫。
原本是可以再通過服藥的方式進行康複治療,但雲梨的狀态很差,漫長的一個星期對她來說每一天都是煎熬。
昏睡,迷糊,冰火兩重天的體感更疊和深入骨髓的疼痛,她連吃飯都張不了嘴,只能在退燒鹽水挂完後,再換上一袋營養液維持機體正常的能量攝入。
折磨人的症狀在醫護人員和家人的密切關注和照顧下,終于在一個星期後有了好轉跡象。
周一38.3度,周二37.5度,周三36.4度,隔夜觀察後,溫度一直維持在正常範圍內,沒有再反複的跡象,但時間跳到周五,雲梨一直沒有醒。
“沒有心肌炎,也沒有中樞神經損傷等并發症,既然燒都退了,我女兒為什麽還不醒?”
葉歡着急上火,連夜照顧,她的身體也有些吃不消,此刻頭腦脹乎乎的,險些站不住腳跟。
陸景和就陪在她身邊,眼疾手快的将她扶穩,看了一眼病床上毫無生機的女生,他關切的口吻,迫切的語氣不輸給葉歡:“要不要做個全身檢查,看看是不是有什麽隐患是你們沒發現的?”
“該查的都查了。”雲梨那晚入院受了盧照的人情,沒走急診,直接進了骨科的病區,還住在之前那間VIP病房。
沒等第二天天亮,淩晨四點就發起了燒,那時意識還算清楚,後續早八點,盧照帶人查房,她當着一群醫生的面,反胃吐了床旁一灘,中午又止不住幹嘔,下午開始犯困,晚上就沒了意識。
盧照面子大,替葉歡找了內科的主任來看,做了幾項常規的檢查後,除了高燒不退,暫時沒發現危急情況,後面一個星期也幾乎天天如此。
盧照一聲嘆氣:“看來這孩子受了不小的刺激,這些年,光是活下去對她而言,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床上的人蓋着白被,臉色蒼白得和枕頭是一個色號,被子下的胸腔均勻的起伏着,呼吸也很平穩,分明是在安靜的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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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實在是太累了,她的精神常年高度運轉,不眠不休,她的身體為了自保,借着爆發病這等難能可貴的時機,只能暫時以休眠的方式幫她盡快恢複,你們不用擔心,這是好轉的跡象,現在你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她醒來。”
“是我疏忽了,我不該在經歷了當年分手的那件事後,堅信她還能像從前遇到挫折那樣堅強起來,自我修複。”
葉歡悲從中來,她将雲梨放心的送到了國外,除了埋怨那個人,她沒有實時關注雲梨的動态。
她以為雲梨足夠清醒,分得清利害重要,她以為時間是治愈的良藥,十年下來,足夠放下一個值當的人。
“阿姨,這不是你的錯。”
陸景和在旁勸慰道:“雲梨她本就不希望你和身邊關心她的人知道,她很擅長僞裝,她也确實把自己掩飾的太好了。連着十年,手指掰不過來的榮譽,名氣跟着芭蕾技藝的精進水漲船高,換作是誰,都只會覺得她長大了,更看重事業了,過往那段讓她難過的事順理成章的也就放下了。”
葉歡支着胳膊,撐在病床尾端的床欄,在聽完陸景和的話術後,整個人微微一愣。
“雲梨在國外的事,你好像很清楚。”
“……”
心事有暴露的危險,陸景和張了張嘴,是随便找個借口,還是繞過雲梨,向她的家人透露只言片語,他一時給不了答案。
“我…是江殿的朋友。”
折中的第三個說法,陸景和在一番糾結後,脫口而出。
“原來是這樣嗎?”
“嗯。”
“……”
葉歡沒有深究,但是她能聽出來,這個理由說不通,不成立,它只是陸景和用來敷衍她和閃躲正确答案的外交辭令。
“我身體不大舒服,王蕊值了一夜今早剛回去睡,沈繁那邊聯系我說,她中午趕過來,不忙的話,你可以幫我照看一下她嗎?”
說是不得已,但葉歡看着眼前的男生身形挺闊,待人接物又恰到好處的妥帖,雲俊飛忙到飛起,她只能暫時信任看似可靠的男人:
“我實在不太放心雲梨的狀況,昏迷的時候,我會擔心她會不會突發情況,她要是醒了,又擔心她會不會看我們不在,又發了瘋般跑了出去,讓人找不到蹤跡。”
之前鬧出的情況加一起就成了惡性循環的buff,現如今的葉歡一招怕蛇咬,十年怕井繩,雲梨的身邊24小時都得有人在。
“就交給我吧,我完全有空。”
陸景和根本不會拒絕。
葉歡心說當律師的工作還挺自在,她前腳出了病房的門,後腳她口中工作時間自由的男人就拿出了手機,取消了上午與代理人的見面,甚至交代助理将手下的幾個案子資料整理整理轉交給其他律師負責,交代了一切,他才算真正的完全有空。
雲梨微微睜眼,惺忪的眼皮沉重,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在霧蒙蒙裏的空間裏,白衣黑褲的男人在看到她有蘇醒跡象時放下手機,兩三步邁至床前的景象。
她沒有看清他的臉,但他的輪廓,和走來的姿勢,總覺得從前在哪裏也是見過的,就像現在這般,在不清不楚的視線裏,他能率先以第一時間趕到她的身邊。
到底是在哪裏見過……
該死,
頭再度疼了起來。
這一次,她還是沒看清,就又睡了過去。
“雲梨……雲梨……”
無邊的黑暗裏,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快醒醒。”
“醒醒,雲梨,能聽到我說話嗎?”
“雲梨……”
“雲梨……”
溫柔的聲源從暗色空間的斜上方傳來,溫柔又空靈,雲梨抱着胳膊在一片漆黑裏摸索着。
她在正确的方向上行走着,越靠近,周圍的溫度就越舒适,說不清道不明,她說不了話,但很想回那麽一句。
——別喊了
——我能聽得到。
至于理由嗎?
她能聽出來聲音的主人在害怕,在緊張,在迫切的希望她能睜開眼,徹底的清醒過來。
她不希望他失望。
不希望她醒不了,他便離開,那樣的前車之鑒,她不願重蹈覆轍。
*
“既然你下午還要出庭,還不趕緊走,真替你委托人捏一把汗,多倒黴才能撞見你這麽個還沒談戀愛就長戀愛腦的律師。”
病房前,沈繁一言難盡的看向遲遲不肯走的陸景和:“林今燦今天休息,我鐵定沒事,下午我就在這看着她,你把她放心交給我吧,我和雲梨的關系可比你和她親多了,再來,你不想想,她能有你多少印象,別到時,看你眼生,還以為是歹人,再把她吓暈了。”
陸景和:“………”
挺紮心。
雲梨上午短暫的蘇醒了幾秒,原本以為可以等到她徹底醒過來,他也能放下心,這麽一等就快到下午了。
離開庭還有一個半小時,陸景和留意完時間,又向屋內看了一眼,他在意的人仍然在睡,童話故事裏的睡美人大概就是這樣。
冥冥之中,難怪,高二那年,她曾在校文藝彙演上演過話劇《睡美人》,而當時,等待她醒來的王子另有其人。
如今,他又要錯過了嗎?
“那我先走了,結束了我就趕過來。”
陸景和安排着行程:“有情況給我發消息。”
“怎麽着,她要是突發惡疾,你還能從庭上跑下來?”
陸景和:“……”
抿了抿唇,閃爍的眸光,他似乎真的在考慮。
沈繁眼皮一跳:“你認真了?”
陸景和:“………”
“不是,學霸,”
沈繁的笑容在他的沉默中逐漸消失,她恨不得豎起大腳趾:“你這個戀愛腦可是個好東西,頂呱呱啊,我提前為你的委托人阿彌陀佛。”
“……”
似乎要把不靠譜坐實,陸景和仍沒為玩笑話給出反駁,最後看了一眼病房內,他走得并不爽快。
病房的門開了又關上,屋裏黑黢黢的,經歷上次的暴雨後,北城連着兩個星期都是皆大歡喜的大晴天,沈繁想讓雲梨曬曬太陽,走到窗邊拉開了一半窗簾。
“別……”
彼時,病床上的人發出虛弱的一聲,沈繁身軀一震,回頭看,雲梨蹙着眉頭,手臂搭在眼睛上,還在說:“拉上,刺眼得厲害。”
沈繁後知後覺的哦了聲,“刷”的一聲,屋內再度灰蒙蒙起來。
“你終于醒了。”她幾乎跳到了床邊,欣喜的趴在床沿上。
“剛醒。”
屋內的光線不再刺眼,雲梨挪開搭在眼前的手,視野逐漸清晰:“你在外面和誰說話?”
“一個不靠譜的戀愛腦律師。”
沈繁沒有指名道姓,吐完槽後又怕說多錯多,忙扯開了話題:“你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沒力氣。”
“那你等等。”
沈繁站起來,拍響了床旁的呼叫鈴,“醫生馬上過來,我們乖乖的做個檢查,看看你的恢複情況。”
*
經過醫生的檢查,除了營養不良和常年的貧血,雲梨的身體狀況基本上沒有太大的問題,現在最主要的,還是她的腳踝。
盧照的團隊經過幾次會議确定了手術的方案,他本人又和葉歡商量,敲定了手術的日子,下個月中旬。
“雲梨的腳踝目前的情況很糟糕,修複的可能性很大,但手術過程同樣很困難,術後也相當的關鍵,在此之前,她不能再出什麽幺蛾子,你明白我的意思的。”
“我明白。”
葉歡當然清楚,別說是為了手術,雲梨作為她的寶貝女兒,要是再像之前那般到處瞎跑,酗酒,糟踐自己的身體,她照樣心疼不已:“我一定會看好她的,實在不行,綁也得把她綁在床上。”
“你最近辛苦了。”
盧照嘆了聲氣:“雲梨出了這檔子事情,俊飛什麽感受?”
“他啊,都快氣死了。”
葉歡扶額:“雲梨那些古怪的行為都是常年的心病鬧得,當年那事,我告訴過他,他覺得雲梨能胡鬧一時,但現在年紀又不小了,其他人在她這個年紀孩子都抱上兩個了,她卻仍然死心眼,抱着一棵樹不撒手,實在沒腦子,他打算等雲梨手術成功後,就給她安排相親,人總不能死腦筋,一輩子死磕着一個不可能的人過日子。”
“是這個理。”
盧照摸了摸胡子,“那到時候,看在我給雲梨做手術的份上,你得讓俊飛先考慮一下我孫子。”
葉歡失笑:“你孫子才多大?”
“20了,怎麽了,差八歲而已,又不是沒成年,現在不是流行姐弟戀嘛?”
盧照年紀雖大,速度沖浪一點沒落下:“我那孫子長的可俊了,性格嘛,就網上說的那些,可鹽可奶,小狼狗,還可以小奶狗。”
沈繁打水回來,兩位長輩的談話,她聽了一耳朵,溜回到病房,門一關,還能隐約聽到他們聊嗨了的笑聲。
是真不怕當事人聽見。
她火急火燎的給陸景和發了條信息:[速歸,有人要偷你家。]
屋裏頭雲梨靠在床頭,頭側着望着窗外,一動不動,似在發呆,等沈繁倒了杯水放在床邊櫃上,她淡淡道:“我是不是以後就沒有自由了?”
“你要不要聽不聽你在什麽豬話?”
“不是嗎?”
雲梨直愣愣的看向沈繁:“如果腳踝治不好,我這輩子都在輪椅上了,如果治好了,我又會被強制性關進婚姻的牢籠,你還覺得我說錯了嗎?”
沈繁試着同她講道理:“第一,你的腿不會治不好,第二,如果你有想嫁的人,葉阿姨他們不會逼你嫁給別人的。”
“我有啊。”
雲梨的情緒很平靜,“我一直都有的,你不也知道是誰?”
“可人家要你嗎?”
沈繁潑着冷水:“如果,你非得這樣,葉阿姨逼着你嫁人,我雙手雙腳同意,到時候,我甚至會綁着你進民政局。”
“卑鄙……”
雲梨咬着牙,毫無血色的唇瓣立刻沖着血,那性子分明又鬧了公主脾氣。
沈繁習以為常,推着輪椅停在床邊。
“今天陽光很好,出去走走呗。”
*
醫院住院部後面有個超大的草坪,與湛藍的天空同框的構圖超級明亮,外圍的一圈小溪流清澈見底,偶爾能見到幾條不知名的小魚比賽自由泳。
不少長期住院的患者經常會被家屬陪着,在此呼吸新鮮空氣,淨化心情。
沈繁推着雲梨,停在了湖邊,她在一側的長椅端坐下,好說得說才将雲梨哄好,手機滋滋的響了兩聲,她又跑出去對着電話一頓解釋和交代,老半天才讓工作上的事情得以解決。
雲梨:“你要是忙,就先回去,我又不是小孩子。”
沈繁:“你以為這麽說,我們就能放心嗎?”
她将手機放回口袋:“媒體的電話,敷衍應付幾句就行。”
“一直沒問你呢,”
想起自己出國之後就主動屏蔽了聯系,現在沈繁又前事不計,專心的照顧她,雲梨多少有點過意不去,遲到了十年的問候被她說出口:“你怎麽會成為林今燦的經紀人?這些年,你都經歷什麽?”
這幾天沈繁一直圍着她轉,要是工作上遇到要緊事,她就會在病房裏的沙發上直接在電腦上操作,幾通電話和語音下來,雲梨沒細問,也聽出了她現在再哪裏工作,又在為誰辦事。
“說來話長,我長話短說吧。”
沈繁一點不介意交代出自己的過往:“當年高考之後出成績,我還算正常發揮,高中時就一直很想去上都,也沒跟父母商量,就報了上都G大的播音系,後來大學畢業後,想着繼續在上都發展,就又考上了當地電臺的事業編,成了一名新聞主持人,混得還算好吧,當時臺裏還挺看好我的,是想把我往臺柱子上發展的。”
雲梨怔住:“那後來…怎麽就…”
“後來嘛。”
斂着眉,沈繁意味不明的笑了下:“就突然有一天覺得每天對着攝像機說話很沒意思,就辭職啦。
再後來,不知怎麽的,就考了個經紀人證,又不知道怎麽的,就進了一家娛樂公司。
上級老板把我分給了當時還在他手底下發展的林今燦,讓我給他做生活助理,也沒過多久吧,他跟公司鬧掰了,出去成立了自己的個人工作室。
那會兒,他工作上沒少受原公司的打壓,日子過得挺難的,工作室急需要人,我就辭了工作,毛遂自薦,去做了他的經紀人。
大概之前相處挺好,他挺信任我的,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就這樣,我們一直合作到現在。”
雲梨了然:“那你們還挺有緣。”
“我們是很好的工作夥伴。”
沈繁揉了揉發脹的眼睛:“你知道嗎?我對現在的生活其實很滿意,工作雖然辛苦,但我幹的很高興。”
“生活…工作…”
雲梨一陣惆悵,“果然我們适合做朋友,工作幾乎跟生活對等了,我也就那樣了,那你的感情生活呢,十年了,一個也沒有嗎?”
沈繁搖搖頭:“就是一個都沒有。”
雲梨:“沒遇到喜歡的?”
沈繁笑而不語。
最明顯的提示了,雲梨看出了七八:“你果然有事瞞着我。”
“我不僅瞞着你,雲梨。”
沈繁打定主意不想說:“我還瞞着所有人,你知道的,人嘛,都是自私的,我也不例外,我的自私在于我有一件心事,不會告訴任何人。”
“我當然尊重你,不過…”
留意到什麽,雲梨空洞的眼神裏忽然迂回一摸別樣的暗光,但她的話音卻很平靜,死寂,仿佛即将脫口的話她又根本沒放心上:“我能跟你打聽一個人嗎?”
“誰?只要我認識…”
“陸景和。”
“…什,什麽?”
意料之外的名字。
她沒想到她會主動問起。
“我說,陸景和。”
視線拉長,雲梨将目光鎖定在十幾米開外的大道上,正往住院部樓內走着的男人身上:“你跟他很熟嗎?”
沈繁微愣:“你怎麽突然…”
“他,你了解多少?”
蒼白如紙的臉上滿是漠然寡淡,雲梨看向她,答非所問道:
“我全部都得要知道。”